白怀瑾踏进家门时,整张脸阴沉得可怕,可怖的是他颧骨处那道渗血的淤痕。
管家捧着药膏匣子碎步上前,白怀瑾一把抓过青瓷药瓶。
老仆望着他青紫的颧骨欲言又止:“公子这伤...可要唤个丫头来伺候上药?”
“用不着。”青年甩下三个字径自往内室走,衣袖带起一阵冷风。
十年前红绡帐里的温言犹在耳畔。
桑知漪总爱伏在他汗湿的胸膛上,指尖勾画着肌理纹路,发间茉莉香混着情事后的旖旎气息。”你这副身子是我的。”
她忽地撑起身子,杏眼映着烛火潋滟生光,“不许让旁人碰。”
他当时故意逗她:“连伺候梳洗的丫鬟都不行?”
“自然不行!”她急得衣襟滑落半边,露出雪脯上点点红痕,“既结发为夫妻,就该是彼此唯一的!”这话里分明藏着对纳妾的忌惮。
那时他当是闺中情趣。世间男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待年岁渐长情爱转淡,她或许还会主动替他物色几房知冷热的妾室。
他将这念头说与她听,气得她杏眼圆睁:“我永不会这般!此生只你一人!”
后来他官至宰辅,多少美人自荐枕席。可每每对上她们含情眉眼,总会想起红烛下那双倔强的杏核眼。即便后来夫妻离心,他仍守着这句玩笑般的诺言。
药油刺痛伤处,铜镜里映出他讥诮的唇角。
这世上哪有什么感同身受?除非你也尝过剜心之痛。他守着承诺,可许誓的人早将誓言碾作尘土。
夜半惊梦,他又见前世那间昏暗厢房。
素衣女子蜷在榻上发抖,突然呕出大口黑血。他惊坐而起,冷汗浸透中衣,耳畔还回响着那日戏楼上的话——
“我们和离罢。”
那日细雨绵绵,她眼底的绝望像淬了毒的银针。他竟就那样转身离去,任她独自枯坐半日。
如今想来,她临去时该有多恨?
白怀瑾猛地掀开锦被。
漆黑夜色里传来窸窣响动,守夜小厮揉着眼看见主子胡乱系着外袍冲出门去,衣带在风中翻飞如断翅的蝶。
……
桑知漪第二日没能见到谢钧钰来接她。
天刚亮透,谢府的侍卫裘熙便来桑府传话:“大人这两日在兵马司忙得脱不开身,铺子的事若小姐不放心,属下送您过去。”
谢钧钰往日从未失约过,桑知漪捏着茶盏的手指紧了紧:“怎么突然这般忙碌?昨日分明没听他提起。”
裘熙垂首盯着青砖地面,掩盖眸中的心虚:“今早临时出的急差。”
桑知漪心里已猜着七八分,待裘熙退下后便往兄长院里寻去。
谁料桑知胤竟彻夜未归,只留个小厮回禀说宿在友人府上。这下她愈发笃定昨夜定是出了变故——谢钧钰躲着她,十有八九与白怀瑾脱不了干系。
想起昨夜被那人堵在暗巷的情形,桑知漪扯着帕子狠狠擦拭脖颈。
从前爱慕他时,只当那些偏执行径是情深难抑;如今情意散了,倒显出几分可憎的占有欲来。她尚不知晓白怀瑾今晨又来寻过她,更不晓得对方被魏婆子拦在门外时,生生将新漆的门框抠出五个指印。
直到第三日晌午,谢钧钰顶着左颧骨青紫的瘀痕登门。
桑知漪凑近了细瞧,才发觉他嘴角还藏着道结痂的裂口。
“这伤怎么弄的?”她伸手要碰又缩回来。
谢钧钰端坐在圈椅里,任她绕着打量:“前夜里巡街时跌的。”
桑知漪哪里肯信,手指轻轻碰了碰他肿胀的颧骨:“兵马司当差的人,走路还这般不稳当?”说着吹了吹伤口。
温热气息拂过面颊,倒让谢钧钰耳根发烫。他忽而想起桑知胤说过的话:“小妹最爱俊俏郎君”,再看眼前人蹙眉心疼的模样,竟觉得这伤挨得值当。
“往后珍珠膏子也分我些。”他抬手抚过嘴角,“省得破了相。”
桑知漪瞪他一眼:“那是吃食!真要养脸皮,不如用我妆奁里的玉容粉。”见他躲闪目光,故意挨近了逗弄:“要不借你条罗裙穿?”
“胡闹。”谢钧钰偏过头,露出泛红的耳尖,“成日拿我取乐。”
桑知漪揪着他衣袖晃:“好姐姐——”
“越发没规矩了。”谢钧钰绷不住笑出声,眼底阴霾散了大半。
其实两人都明白,这伤定是与白怀瑾动了手。只是谁也不愿捅破那层窗户纸,倒像是默认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待说笑过一阵,谢钧钰整了整绯色官服:“掌柜的香饮铺子何时开张?我还等着支月钱呢。”
“哟,谢大人这是要改行当账房?”桑知漪倚着雕花窗棂,看他从袖中掏出个青瓷小罐。
罐身还带着体温,揭开竟是化瘀的膏药。
谢钧钰沾了药膏点在伤处:“当账房总比当伙计强,好歹能日日见着东家。”说着,将药罐塞进她手心,“前日答应你的金丝楠木柜台,今日便去挑可好?”
桑知漪攥着药罐,瞥见他手腕上未消的抓痕,终究没再追问。
谢钧钰忽然一本正经问她:“知漪,若我破了相,你还要我吗?”
“要,为什么不要。”她截住话头,顺手替他扶正玉冠,“反正我爱的不是你的皮囊,而是内里有趣的灵魂。”
谢钧钰闻言,扑哧一笑。
“我就知道,你不是那般肤浅的姑娘。”
菱花窗外日头正盛,雀儿在檐角啁啾。
这几天,桑知漪一直在处理铺子上的事务。
她将最后一张洒金笺折好,案头堆着数十封精致拜帖。
表姐素来有经商之才,早将掌柜伙计调教得妥帖,如今只差她拟的四季茶食单子。
“夏日的冰镇杨梅饮最是解暑,配上茉莉酥与藕粉糖糕。”桑知漪十指交叠滔滔不绝,“专为女客设的雅间用湘妃竹帘隔开,届时熏着苏合香……”
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鬓边跳跃,梨涡随着话语时隐时现。
谢钧钰望着她发间颤动的珍珠步摇。小娘子说到兴起时眼尾微扬,连带着那抹水红色裙裾都在光影里漾开涟漪。
他忽然觉着胸口发烫,像是寒冬腊月抱着暖炉走在雪地里。
“我往各家递了香丸。”桑知漪拈起枚锦囊轻嗅,“取白梅与沉水香蒸制,用金箔纸裹着。”话未说完忽被攥住手腕。
谢钧钰掌心滚烫,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漪儿,我真是欢喜得紧。”
桑知漪怔怔望着他泛红的耳尖。
青年武将素日里持剑的手此刻正微微发抖,玄色箭袖蹭着她腕间玉镯叮当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