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窗棂,在地板上投下几缕苍白的光斑。
空气中,昨日残留的药香尚未散尽。
更浓郁的,是一种如同生锈铁器被强行掰断后散发出的,甜腻而刺鼻的血腥气。
这味道,极淡,却又顽固得无法忽视。
凌辰,或者说,此刻掌控着这具身躯的阳人格——清玄,眼睫微颤,缓缓睁开了双眸。
他几乎是立刻就皱紧了眉头。
身体最深处,一股从未有过的暴戾与冰冷,如同沉淀了千年的淤泥,翻涌不休。
那是一种混杂着极致杀戮后的兴奋余韵,以及随之而来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空寂感。
诡异而强大。
更让他心神剧震的是,体内真气的运转轨迹,似乎被强行拓宽、扭曲。
真气总量远超昨日,磅礴浩荡。
但其中,却夹杂着一丝阴冷、霸道、仿佛要吞噬一切生机的气息。
修为…竟然再次暴涨。
但这突如其来的精进,非但没有带来喜悦,反而让他感受到一种源自灵魂本源的排斥与悚栗。
他闭上眼,意识瞬间沉入精神识海的至深之处。
昨夜的景象,如同被砸碎的血色琉璃,带着棱角分明的锋利,疯狂涌入他的感知。
冲天而起的火光,将半个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
庭院里,遍地都是扭曲的残肢,断裂的兵刃。
粘稠、温热的血液汇聚成溪流,浸透了每一寸土地。
以及,那个身影。
那个在尸山血海之中,神情漠然,一步步前行的身影。
如同行走在人间的魔神。
墨衍。
清玄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眸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警惕。
他“看”到了。
看到了墨衍是如何以一种近乎碾压的姿态,将昔日辉煌的柳家庄园,彻底变为一座尸骨堆砌的修罗场。
那手段,酷烈到了极致。
残忍得令人发指。
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清玄明白,柳家罪孽深重,他们对苏清月的觊觎,本身就已是死罪。
留下他们,后患无穷。
但这种将整个庄园上下,无论主犯从犯,无论是否直接参与核心罪恶,尽数屠灭的方式…
尤其是那些底层护卫,或许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或许身不由己。
墨衍却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尽数斩杀当场。
这让清玄本能地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与不适。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除恶了。
这是灭绝。
更可怕的是,他能清晰感觉到,伴随着那些生命的凋零,一股股饱含恐惧、怨恨、绝望的阴冷能量,如同百川归海般涌入这具身体,最终沉淀下来,化作了墨衍力量的一部分!
以杀戮为食粮。
汲取亡魂的负面情绪,壮大己身…
这与他所信奉的,依靠自身苦修,感悟天地,循序渐进的正道修行,截然相反!
这是彻头彻尾的魔道!
“墨衍!”
清玄的声音,第一次在寂静的精神识海中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厉色与质问。
“你昨晚,杀得太过了!”
“如此行径,与那些丧心病狂的邪魔,究竟有何区别?!”
“你可知,这会沾染何等可怕的业力?会给我们未来的道途,埋下何等恐怖的隐患?!”
识海深处,光影一阵扭曲。
一道模糊、散发着滔天戾气的身影缓缓凝聚。
正是墨衍的意识投影。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那双猩红的眼眸深处,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俯视。
“呵。”
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仿佛能刮掉人骨头上的肉。
“邪魔?”
“清玄,你的天真与迂腐,真是万年不变!”
墨衍的声音,带着一种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冷漠与傲慢。
“在这个世界,弱肉强食,本就是天理!”
“力量!唯有力量,才是一切存在的基石!才是衡量对错的唯一标准!”
“所谓的规则?不过是强者用来束缚弱者的工具罢了!对我等而言,与废纸何异?”
“柳家那群蝼蚁,既然敢把爪子伸向我们的人,就要有被连根拔起,挫骨扬灰的觉悟!”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森寒刺骨,杀意凛然。
“至于你说的业力?哼,简直可笑至极!”
“只要我足够强!强到连这方天地意志都要为我退避!区区业力,又能奈我何?”
“恐惧、绝望、怨恨…这些,本就是世间最纯粹、最强大的力量源泉!”
墨衍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杀戮,是攫取它们最快、最有效的方式。”
“我,为何不用?”
他毫不留情地反击,言语间充满了对清玄那套“正道理论”的鄙夷。
清玄强压下心头的震动,据理力争,声音也冷硬起来。
“力量并非唯一!天道昭昭,自有公论!”
“顺天而行,积累功德,同样能证得无上大道!那才是真正的长生久世之路!”
“你这般以杀戮滋养力量,无异于饮鸩止渴!迟早会被力量本身吞噬,被心魔反噬,彻底堕入万劫不复的魔渊!”
“而且,柳家核心成员固然该死,但那些护卫帮佣,未必都参与了核心阴谋,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尽数屠戮,有伤天和!”
“不分青红皂白?”
墨衍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再次嗤笑出声,声音里充满了残忍的快意。
“在那柳家庄园之内,又有几人手上是干净的?”
“为虎作伥者,本身就是罪孽!享受了柳家带来的好处,就要承担柳家覆灭的代价!”
“他们死有余辜!”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心魔?呵,那不过是弱者为自己的恐惧和无能,寻找的可悲借口!”
“我的道,本就是逆天而行!随心所欲,快意恩仇!”
“挡我者,杀无赦!逆我者,皆灭亡!”
“清玄,收起你那套虚伪的说辞吧,它只会让你变得软弱,最终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你的阳关道,太过狭窄,容不下真正的强者。”
“我的独木桥,虽然凶险,却能通往力量的巅峰!”
“你,理解不了!”
“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两股截然不同的意志,在精神识海中激烈碰撞。
如同光明与黑暗的永恒交锋。
一个坚守着循序渐进、顺应天道的正途。
一个信奉着力量至上、杀伐决断的魔道。
根深蒂固的理念差异,道途选择上的根本分歧,在这一刻,因为昨夜的杀戮,被彻底引爆。
清玄坚信,墨衍的方式太过极端,后患无穷,最终必将引火烧身。
墨衍则嘲笑,清玄太过理想化,妇人之仁,在这种残酷的世界里,根本走不远,更遑论重返修真界,报仇雪恨,屹立于万仙之巅。
争论,最终在无法调和的沉默中结束。
谁也说服不了谁。
他们就像光与影,永远对立,却又诡异地共存于这一具身躯之内。
这次激烈的交锋,像一道深刻的烙印,让两人都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了彼此的本质,以及那条不可逾越的底线。
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未因此破裂,反而变得更加复杂,更加微妙。
识海,缓缓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但那激流暗涌,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汹涌。
清玄缓缓睁开眼,窗外透进的微光,似乎也带上了一抹难以言喻的寒意。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墨衍的意识并未真正退去。
他就像一头蛰伏在阴影中的凶兽,暂时收敛了爪牙,但那双猩红的眸子,始终在暗中窥视。
理念不同,道途相悖。
但眼下,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
有着共同的目标——在这个灵气枯竭的凡俗星球生存下去,并最终找到回归修真界的道路。
至少在现阶段,他们还必须“合作”。
这次识海中的激烈交锋,如同一记沉重的警钟,狠狠敲在了清玄的心头。
他们之间,必须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
否则,不等外敌来袭,这种源自内部的分裂与倾轧,就足以将他们彻底撕碎,拖入毁灭的深渊。
那将是比任何敌人,都更加可怕,更加致命的威胁。
清玄轻轻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那淡淡的血腥味,仿佛也钻入了他的肺腑。
他眼神中的忧虑一闪而逝,迅速被一种冰冷的坚定所取代。
无论如何,他绝不能让墨衍彻底主导这具身体。
绝不能被拖入那条通往毁灭的魔道。
这条路,注定艰难。
任重,而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