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的深秋,沈阳电力学校的白杨叶落了满地,我抱着刚印好的《热工自动化》讲义往集控801班走,远远就看见郁荣站在教室门口——浅蓝色的卡其布工装褂子,袖口挽到小臂,手里攥着本《发电厂电气设备》教材,发梢沾着片金黄的落叶,见了我便笑着挥手:“庆柏,下节课咱俩的课衔接,你可得把热控原理讲透点,省得学生回头来问我‘变压器咋跟控制室连起来’。”
郁荣是发电专业的高材生,我学的是热工仪表及自动化专业,我俩同是八二年从大学毕业分配来的,像是两株刚栽进校园的白杨,带着股青涩的冲劲。集控801班是学校的重点班,三十多个学生眼神里满是对电力行业的憧憬,我俩的课恰好是上下游——我讲锅炉、汽机的控制逻辑,她讲发电机、变压器的电气构造,课堂上常互相“串场”,她会拎着电机模型来我课堂补电气知识,我也会带学生去她的实验室看控制回路接线,同事们总打趣:“庆柏、郁荣,你们俩合起来,正好能撑起半个发电厂的教学。”
年末的北风刮得正紧,娄老师拎着帆布包召集我们:“集控801要去元宝山电厂毕业实习,俩月时间,你俩负责专业课指导,我和老刘管生活。”郁荣闻言眼睛亮了亮,凑过来低声说:“元宝山电厂有国内最新的机组,正好能带你看看发电机的内部结构,你也得教我认认单元室的自动控制系统。”我笑着应下,心里竟悄悄盼着这场实习——能和她一起泡在电厂,从汽轮机的轰鸣里聊专业,该是件多惬意的事。
元宝山电厂坐落在内蒙古赤峰地区,高大厂房在荒原里格外醒目。实习的日子过得充实又规律,每天清晨跟着工人师傅巡检。郁荣总拉着我往发电机房跑,指着巨大的转子给我讲“定子绕组的绝缘原理”,指尖在设备外壳的铭牌上轻轻划过,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霜花;轮到我带她去控制室,我会站在控制台前,手把手教她看热工仪表的参数曲线:“你看这主汽温度的波动,和你那边发电机的负荷变化是联动的……”她听得认真,鼻尖快凑到仪表盘上,呼出的白气在玻璃上凝成小水珠,又慢慢散开。
两个月的实习过半,学校允许老师回沈阳探亲一次。郁荣是从庄河农村考上大学的,现独自在沈阳工作。她为什么要回沈?是不是回去看对象?我心中藏着疑问,却不敢问。实习队长娄老师私下找我:“庆柏,郁荣一个年轻姑娘,夜里坐火车不安全,你陪她一起回,路上多照应着。”我心里咯噔一下,嘴上应着“没问题”,手心却悄悄出了汗。
返程的火车是从赤峰开往沈阳的慢车,晚上十点在元宝山站发车。站台的路灯昏黄,雪粒子打着旋儿落在身上,郁荣裹着厚厚的棉袄,手里拎着一块从市场上买的羊肉,笑着说:“这慢车得走一宿,怕是要闷坏了。”我把她的包裹放上行李架,挨着她坐下,从包里掏出本《电力工程手册》:“没事,咱聊天,聊专业、聊人生都行。”
火车哐当哐当驶离站台,窗外的黑暗里偶尔闪过村庄的灯火。起初还只是聊教学里的趣事——哪个学生总在课堂上问“热控和电气哪个更重要”,哪个知识点讲了三遍还是有人记混;聊着聊着,话题就飘远了。郁荣说她小时候总跟着当电工的父亲去电站,看电线像蜘蛛网似的铺开,就立志要搞懂“电是怎么跑起来的”;我说我在上小学时,就对收音机着了迷,总偷偷拆开家里收音机的后盖,想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人,总是纳闷波段指针一动,声音就跟着变化。她侧着头听,眼睛在昏暗中亮得像星星,偶尔插一句“原来你那时候就这么痴迷”,语气里满是笑意。
聊到理想,郁荣拢了拢额前的碎发:“我想把发电领域的新技术都教给学生,让他们以后到电厂能少走弯路。”我望着她认真的侧脸,心里忽然涌起一股热流:“我想把热工自动化的原理讲得更通俗,让更多人明白,控制设备就是电厂的‘大脑’。”火车的轰鸣成了背景音,我们从深夜聊到凌晨,聊得忘了时间,连车厢里的寒意都消散了。直到窗外泛起鱼肚白,乘务员喊着“沈阳站快到了”,我才惊觉——这一宿慢车,竟快得像眨了眨眼,仿佛刚坐下,就要到站了。
探亲回来,实习剩下的日子更显短暂。我们一起带着学生整理实习报告,一起在电厂的食堂吃小米干饭,一起在雪地里踩着脚印回宿舍。可谁也没料到,实习结束没多久,就传来了郁荣调走的消息——她被调到了技改局,负责电力行业的技术革新工作。我去她的宿舍送她,看着她把书本装进木箱,心里空落落的:“以后还能再聊专业吗?”她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她的单位地址:“肯定能,说不定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
可那之后,各自的工作越来越忙。我埋首于教学和科研,评职称时需要发表论文,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把一篇关于《热工仪表在机组控制中的应用》的论文发给了《东北电力技术》。没成想,没过多久就收到了用稿通知,杂志寄来的时候,我捧着那本印着自己名字的期刊,在办公室里转了三圈——要知道,这可是东北电力行业的核心期刊,好多老教师投稿多次都石沉大海。
或许是找对了方向,后来我又陆续写了几篇论文,从热控系统的优化到仪表校准的新方法,篇篇都被《东北电力技术》录用。同行的老师见了我就打趣:“庆柏,你这是摸透了期刊的脾气啊,篇篇投中,太神了!”就连娄老师都拿着我的论文说:“这水平,够评副教授了。”后来,我又试着给《东北电力科技动态》投稿,同样顺风顺水,每次收到编辑部寄来的稿酬汇款单,数额不多,却足够让我高兴得半夜睡不着觉——那是对我专业能力的认可,更是我在教学之外,找到的另一种价值。
更让我意外的是,《东北电力技术》编辑部竟发来邀请函,邀请我担任期刊的通讯员,负责组稿和稿件初审。我欣然接受,每次收到初审稿件,都会想起自己第一次投稿时的忐忑,便格外认真地审阅,偶尔还会给作者写几句修改建议。
那年夏天,技改局组织全省电力行业的通讯员会议,我作为《东北电力技术》的通讯员应邀参加。会场设在省科技馆的报告厅,当主持人介绍“接下来由《东北电力技术》主任编辑郁荣同志做报告”时,我手里的笔“啪”地掉在了地上。
台上的郁荣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西装套裙,头发利落地挽成发髻,手里拿着话筒,声音清晰而沉稳:“近年来,东北电力行业的技术革新速度加快,我们期刊希望能更多地收录一线生产和科研方面的论文……”她比从前更干练了,眉眼间多了几分从容,可笑起来时,眼角的弧度还是和当年在元宝山电厂时一样。
大会结束后,组织方安排与会人员去夏宫游泳。我站在泳池边,正犹豫着要不要下水,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庆柏!”回头一看,郁荣穿着泳衣走过来,手里拿着泳帽,笑着说:“没想到能在这碰到你,我这自由泳总练不好,打腿像面条似的,你可得教教我。”
泳池里的水泛着蓝盈盈的光,我带着她到浅水区,先示范打腿的动作:“膝盖要放松,用大腿带动小腿,发力要均匀……”她跟着学,起初腿还是软塌塌的,我耐心地纠正她的姿势,手把手地教她感受发力点。阳光透过玻璃顶洒在水面上,溅起的水花沾在她的脸上,像星星落进了水里。她学得很快,没一会儿就能稳稳地打腿前进,笑着朝我挥手:“你教得太好啦,比教练讲得清楚!”
我们在泳池里聊了许久,她只字没提我那些论文的事,仿佛我们之间从未断过联系,还是当年在元宝山电厂一起聊专业的校友、同事。我忽然想起那年夜里的慢车,想起实习时一起巡检的日子,想起那些投出去的论文——原来有些机遇,真的不是努力就能求来的,就像我没想到会在通讯员会议上重逢她,没想到她竟是期刊的主任编辑,更没想到会在泳池边,以这样轻松的方式续写当年的缘分。
池水轻轻晃着,映着她的笑脸,我忽然明白,所谓“护花使者”,或许从来不是刻意的守护,而是岁月里的彼此照亮——当年陪她坐一宿火车的关照,如今教她游泳的耐心,就像我们各自在电力行业里深耕的岁月,看似平行,却在某个转角,因为一份默契与缘分,再次交汇。这大概就是老天爷的眷顾吧,在不经意间,让那些温暖的过往,都有了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