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小到大的那段人生就像是一本被装订错乱的书,扉页上写着对父母的怨怼,内页却写满了对他们拥抱的渴望。每次在他们对她责备的时候,她总是扬起下巴露出锋利的棱角,眼底却晃动着从未熄灭的余温,仿佛对他们的冷漠只是她练习了太久的习惯动作。
喻音最擅长用逻辑的刀解剖自己的内心世界,上大学后,她疏离自己的家庭不肯回来。偶尔跟林女士通电话,总是用语言的刀刃去触碰自己的心脏,说出的每句话都在空中划出抛物线,最终落点都是自我厌弃和自我矛盾。她不断在镜子里与自己对峙,一个她拼命筑墙,另一个她连夜拆砖。
独自在外压抑到极致的那几年,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是双重的,吸气时吞进整个世界的喧嚣,吐气时却只肯漏出一丝叹息。这样的矛盾体质让她永远在自我驱逐,又自我收留。就像暴雨里不肯打伞的人,明明颤抖着,偏要说这样才能让自己清醒。
喻音沉沦在回忆中不可自拔,连身后传来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
直到感觉到有人靠近了她的背后,她才从情绪中抽离出来,惊恐地转身。
映入眼帘的,是梁老爷子那张布满皱纹却依然威严的脸。
“爷爷,您怎么还没休息?”喻音又看了看时间,刚好凌晨过。
梁老爷子站在喻音身后,眼睛却看着正前方喻父的遗像,片刻后发出了一声叹息。
“爷爷要跟你说声抱歉,我本有意安排专家到潼川来给你父亲会诊,还是没来得及……没想到你父亲这个人有如此的自我牺牲意识,想要以自己的离开来成全家人的未来。”
喻音的眼神再度黯淡下来,心里“咯噔”一声,看来梁老爷子是清楚父亲离开的内情。
下午的时候,派出所的民警已经送来了父亲的死亡证明文件,连带着一起拿给她的,还有一支录音笔,里面有父亲留在收音机里的那一段录音。
她没有勇气鼓起勇气再听一遍,把录音笔放在了贴身的口袋里。
“孩子,爷爷本不该在你如此悲伤的时候来说这些,但你想过没有,你父亲离世的原因,归根结底是因为什么?”
“您……什么都知道了。”喻音这句话说出口本是一句疑问,到最后却变成了一句陈述。
梁老爷子缓慢的点点头:“包括他留下的录音,我都听过了。”
喻音无言,她也明白,以梁老爷子的身份来说,他想探听什么信息都太过于简单。
老者的叹息像是从一口很深很深的古井里打捞上来,带着经年的水汽和沉底的凉意。
梁老爷子的声音并不响亮,却让整个灵堂的空气微微一颤,仿佛连光线都暗了几分。
“他觉得他自己是累赘,残喘在这个世界上只会拖累你母亲和你,特别是知道梁言的家世后,更是觉得他的存在会成为你嫁入梁家的阻碍。喻音,你父亲老了,也许是病得太久,他把自己逼入了这个死胡同,其实他没有想明白,无论他健康与否,或者说无论他是否能在背后给你多少助力,你都不可能嫁进梁家,只要我老爷子在的一天,这件事就永远没有商量的余地。”
“是。”喻音应声道:“是我的错……”
她的声音带着一些哽咽,那不是一种宣泄式的,希望被人听见的颤抖,而是一种极其私密的、几乎要与自身骨血融为一体的愧疚。
“终归到底,是你们的执着害了他,不仅你有错,梁言也有错。及时止损,才不会继续让两个家庭受到无休无止的伤害。虽然你父亲已经去了,但你还有你的母亲,梁言也还有他的至亲家人,在这个世界上,比情情爱爱重要的事情还有很多,你们还年轻,但以后的路太长,爷爷不希望你们今后的道路上都是荆棘,这条路走不通,就换条路走,这样对谁都好。”
“是……”喻音喃喃回应着:“您说得都对,在我没有和梁言在一起之前,我也是这样觉得的,我这一生要经营的事,除了爱情,还有很多。可是爷爷,有时候身不由已的驱使会扰乱我的理智,梁言他太好了,好到让我沉迷,好到让我放弃自我,如果我离开他,我内心的亏欠会让我挣扎在愧疚里一辈子……您能理解吗?”喻音终于还是忍不住流下泪来,她颤抖的声音夹着一丝妥协:“爷爷,您再给我们一些时间好吗?”
梁老爷子的眼神从喻音身上移开,抬起眼看向了窗户,凌厉的目光穿透了黑夜。
“喻音,你是个通透的孩子,事已至此,我不再多说。谈及婚姻,双方的家庭始终是个绕不开的话题,你父亲已经离去,当下你最应该做的事情,是要好好照顾你的母亲,让她晚年有所依靠,而不是再牵扯到你们小辈们的纷纷扰扰中。”
梁老爷子的话外之音已经很明显,如果喻音继续坚持要和梁言在一起,那未来会发生什么,对林女士的生活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谁也无法预知。
总之,不能如她的意愿罢了。
……
片刻的沉默后,喻音逼迫自己给出了一个答复:“我会好好考虑的。”
这句话的尾音不是上扬的,而是缓缓沉下去,散开,最终消弭于无声,如同院外被雨水打湿的落叶,打着旋,认命地落入泥土。
梁老爷子看见她的肩膀随着那口气的呼出,极其轻微地塌陷了一些,像是某种一直紧绷的东西终于选择在这一刻放弃了抵抗。
然后是一片更深的寂静。
“我会嘱咐梁言,让他好好协助你办完父亲的丧礼,明天,你们好好送他最后一程,他是个伟大的父亲。”梁老爷子这句话之后,再没有说什么,所有暗涌的情绪都被埋进了身体的更深处,今晚他和喻音交谈的所有话语都没有存在着一句问句,他不需要喻音给他什么答案,因为他自从出现在潼川,出现在这个灵堂之上,这本身就是一个句点,沉稳、苍凉,带着他自身的压迫感和重量。
目送了梁老爷子离开,喻音继续跪了回去,她虚无地望着眼前的空气,眼神里没有具体的悲伤,也没有明确的坚定,只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经过层层挣扎过滤后的怅然。那里有可能有一闪而过的犹豫,有过或坚持或放弃的徘徊,有梁言的身影,也有对眼前这一切既定的、无法再改变的现实的全然接纳。
她能怎么办?在面对父亲突然离世的巨大冲击下,再经过梁老爷子的一番敲打,她的内心似乎真的已经开始动摇了,从前对梁言承诺过的不会离开的誓言,仿佛在这一刻出现了裂痕。
熬着,熬着,天终于快亮了……
前来参加出殡仪式的亲朋好友们沉默地汇聚,像一条暗色的河流缓缓流入礼堂。黑色与素白的服饰在晨光中连成一片庄重的阴影,偶尔有低抑的咳嗽声,也迅速被厚重的寂静吞没。
门口负责接待的人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极低,指引着每一位前来悼念的人取花、入座。动作轻缓而准确,仿佛所有的程序都已演练过千百遍,此刻只是无声的默契。
厅内,一排排座椅上坐满了人,却几乎听不到交谈声。偶尔有相识的人目光相遇,也只是轻轻点头,或是短暂地握一握对方的手。
梁言和陈咏凌、黎晴晴他们坐在了家属一侧稍微靠里的位置,目光都紧随着喻音的动作所移动,他们之间弥漫着一种凝重的肃穆,连呼吸都变得克制而小心。
梁老爷子并没有出现在礼堂上,倒是梁父很严肃的坐在了以往的同僚席位之中。
林女士和喻音正在配合仪式司仪做最后的环节,她们正前方的遗像安静地立在花丛中,烛火轻微摇曳,光线柔和而黯淡。
司仪的声音低沉平稳,每一个字都清晰而节制,引导着仪式进行。
直至仪式的最后,他开始念起了悼词。
“各位亲友、各位来宾:今天我们怀着沉重的心情齐聚于此,送别我们深爱的喻常华同志。此刻,天地同悲,草木含泪,我们共同站在这里,以最诚挚的哀思,向他作最后的告别。喻常华同志的一生,是勤勉奉献、善良温暖的一生。在事业上,他年轻时坚守职责,默默付出和耕耘,甚至曾因为高强度的工作不堪重负,倒在岗位上。在生活中,他作为慈爱的父亲,忠诚的伴侣、真诚的朋友,用行动书写了生命的厚重与温度。他的笑容犹在眼前,他的叮嘱仍绕在耳畔,而今却与我们天人永隔……”
喻音听着,心里固然痛到无法呼吸,眼里却干涸到再没有一滴泪。
林女士却默默在旁边,眼泪无声的淹没了面庞。
“命运无常,岁月无声。他的离去让我们陷入深深的悲痛,但也让我们更加珍惜彼此的情谊,更加懂得生命的价值。愿他在另一个世界获得永恒的安宁,再无病痛与纷扰。在此,我代表家属向今日前来送行的各位致以衷心的感谢,你们的陪伴是对逝者最后的尊重,也是对生者最深的慰藉。请让我们以默哀的方式,共同缅怀喻常华同志,愿他一路走好。”
司仪引导大家都站起了身,低头默哀。
一分钟后,再次响起他的声音:“愿清风捎去我们的思念,愿大地温柔接纳他的归途。喻常华同志,请您安息吧,我们永远怀念您。”
至此,整个仪式结束,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开始盖棺,由喻音扶灵,将遗体送去不远处的火化间进行最后的火化。
梁言他们跟在灵柩的后面,目送他们一行人入内,在外心神不宁的等待了一个半小时之后,他看见喻音捧着一个小小的骨灰盒,面色如灰的从火化间走了出来,林女士在她身侧,亦步亦趋。
他和陈咏凌夫妇三人赶忙迎了上去,梁言伸手托住了骨灰盒,手心覆盖在喻音的手背上,发觉她的手是冰凉的。
“再坚持一会儿,我们现在送伯父上山……”
“好……”喻音气若游丝,感觉浑身都没了力气,但她依然要稳稳托住手中这个小小的盒子。
敲锣打鼓的仪仗队在前面开路,一行人跟在后面,朝停车场走去,准备出发公墓。
就在大家都准备上车的时候,人群中突然发出了一些异常的声音,开始不知道是哪里发生了一些推搡,伴随着一些小声的质疑:
“这是谁啊?”
“她干嘛到处乱撞,该死,她踩到我了……”
“哪里来的疯子。”
直到有人惊呼出声:“她手里好像拿着刀!”
“赶紧拦住她!保安,保安在哪里?”
“啊……”
人群中已经开始躁动,只见一个大约五十多岁的妇女披散着头发,突然从人群的缝隙中爆发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尖刀,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枯黄的长发凌乱地粘在汗湿的脸上,一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看着喻音站立的方向,仿佛要先靠眼神就把她盯在原地动弹不得。她的脚步踉跄而疯狂,膝盖似乎无法完全伸直,却爆发出一种扭曲的力量,不顾一切地朝喻音冲去。
面前的人被她撞得东倒西歪,惊呼声中,她已经冲到了喻音面前。身边的人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她手中那把锈迹斑斑的尖刀在阳光下闪过刺目的寒光,朝着喻音的腹部刺去。
伴随着这一动作,她的喉咙里发出一种惊呼哽咽的低吼:“臭女人,你去死吧,害我儿子去坐牢,你就该去死!”
这声怒吼像是破碎的风箱在拉扯,又像是诅咒在齿缝中磨碎。
梁言他们大惊失色,争先恐后的想要去阻挡这一刻,时间仿佛骤然凝固,他的身影在视野中央晃动,而那道利刃上的寒光却像一道闪电。
他甚至来不及呼喊,喉咙已被恐惧扼住。
“音儿小心。”林女士就站在喻音的身侧,眼看着那道寒光已经逼近,无法再伸手去拦截,她下意识的扑到了喻音身边,用自己的身躯挡在了喻音的面前。
喻音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开,也没敢松手,抱着骨灰盒重重的摔倒在旁,在她落地前的一刹那,梁言伸手接住了她,再回头时,无数的尖叫伴随着林女士一声痛苦的呻吟在耳边炸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