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学那时起,梁言便已经琢磨透了她的性情。旁人都说她清高,但清高一词在梁言的理解里,从来不是一个贬义词,相反他特别欣赏喻音身上的这种特质。
她的清高不是趾高气扬,不是目中无人,她的清高没有凌厉,唯有清冷。
无论在任何时候,她的背脊总是挺得过分笔直,仿佛从不知折腰为何物。
他就是无法自拔的,喜欢她身上的这种三分淡泊,七分孤高。他喜欢她的清醒,喜欢她的冷静,喜欢她情绪稳定下的自持。
喻音不需要被世俗同化,她也无需变得有多强大,他会让她在自己强大的羽翼下躲避风雨,一生无忧。
果然懂她的人自会懂得,无需她多言。
喻音的指尖下意识地蜷缩,却被梁言修长的手指穿插而入,十指相扣的姿势近乎侵略。
梁言动了动,皮革椅面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他借着调整坐姿的幌子,将喻音的手从她的膝头拖向自己的膝头。西装的裤料摩挲着喻音手腕最内侧的皮肤,体温透过相贴的肌肤融入血液。
罗简正坐不住了,梁言一来,他就该走了。
“是我冒昧了,喻总,我只是希望你能了解我们的心意。我们所有人都会站在你身后。”
喻音点头:“谢谢你,我明白。”
“那……那我先上去了,你们慢慢聊。”罗简正肉眼可见的有些慌张,起身赶紧离开。
剩了两人坐在那儿,梁言还是没有将她放开。
喻音挣扎的想要抽出手来,梁言越发靠近她:“我们上楼去说吧,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房间里有些昏暗,喻音只开了一盏暖色的床前灯,光线像融化的琥珀,铺在墙壁和地板上,灯罩边缘泛着一圈毛茸茸的光晕,让整张床都被裹在一种柔软的昏沉里。
梁言拥着喻音躺在床,臂弯搂着她的腰,将她箍紧在怀里免得她闹脾气般的动弹。两人的呼吸在昏暗中轻轻交错,伴随着他在喻音耳旁的浅浅低语。
“喻音,我先跟你道歉,收购远森的事情我的确隐瞒了你,但我的出发点在于不想让你蹚进这摊浑水里。我没有骗过你,也不可能利用你……”
梁言的声音很低,像大提琴的尾音在暗处缓缓震颤。他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耐心的给喻音阐述着。
每个字落在喻音的耳边,都激起一阵阵细微的酥麻。
前前后后絮叨了接近半个小时,总算给喻音交代了清楚。
“可是……”喻音的声音像一片羽毛落在了枕头上,语气里还是有些不解,这是她唯一没有想明白的地方:“你们明明都已经达成了一致,为何今天她们还要让我当这个替罪羊?而且她们还那么早就设计好一切让我落入圈套里。”
“唉,”梁言轻叹一口气:“我早就提醒过你,李晓岚不是那么好应付的人。自那次在饭局中她对我作出勾引的行为,我就给过你警醒,但那时候你好像更情愿相信她。”
喻音闷闷的,不知道如何反驳。
“她跟我达成协议后怕我出尔反尔,所以才设计了这么一出,今天在我办公室谈判的时候,把还你清白作为一个条件,跟我交换了她想要的东西。”
“你答应她了?”
“那不然呢?”梁言的手指往下,划过她腕间突起的骨节:“我不愿让你在这些事里面困扰了,早些结束吧。”
喻音沉默了一阵,片刻后又问:“那起安全事故,真的不是你们安排的吗?”
“我们没有必要节外生枝的去做这样的事情。只是刚好它发生了,所以我们才在上面做了些文章。”梁言有点无奈:“我做事虽有时候狠决,但也不会丧心病狂到用人命去做局,去开这种高风险的玩笑。万一那工人没有把握好度,真的摔死了,那是怎么样的后果,我敢这样去赌吗?”
喻音感觉到他的语调稍微有点拔高,喉结微微滚动,声线从胸腔深处传出来,混着呼吸的温热。
他说得对,做这样的局,弊大于利,他不会让千玺陷入这种危机。
“我听说出了这样的事,连夜从北京赶到成都,那晚亲自登门去领导家做低姿态,欠了他很大一个人情,如果这都不足以证明我的清白,那我只能将心掏出来给你看了……”梁言又捉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掌心放在了自己的心脏处。
“少贫。”
“不过,这件事确实有人在背后指使。我已派了人去成都,不久后应该就能彻底查清楚。”
那工人李洪建和他的老婆张桂华目前已经被保险公司起诉骗保,正在接受调查中。
梁言的人也在从中助力周旋,极力找出幕后的主使人。
喻音的眼睛稍稍一亮,她倒是很好奇这幕后的指使人到底是谁,能在千玺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
被禁锢在怀里太久,喻音的姿势有点僵硬,她动了动,床单随着动作发出窸窣声响,像某种夜行小兽蹑足经过。
窗外偶尔传来树叶摩挲的沙沙声,又很快被夜色沦没。
喻音搞明白整个事件的脉络后,知道自己只是被李晓岚算计,梁言并没有联合谁一起来欺骗她,这一刻,仿佛有风吹散了心里积压已久的阴云。
胸口那块沉甸甸的石头突然就碎了,化作一阵轻盈的雾气消散在了呼吸间。
“是我自己太蠢了,被李晓岚一挑拨就来找你对峙,我应该自己想清楚些的……”喻音把头往梁言的肩膀上靠了靠,带着温热的鼻息。
梁言没有回答,只是将交握的手指又收紧了些。
短暂的寂静在两人之间流淌,有时候突然的安静比言语更能让气氛稠密。
夜已经很深了,沉默过后梁言将床尾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细心的盖在了喻音的身上。
“你冷吗?”她问道,随后接过一个被角,也将他笼罩进来。
“抱着你,我不冷。”
两人对视了一眼,忽然笑了。喻音的眼底已然是一片澄澈,梁言的眉间也已经舒展。
被子下的体温渐渐升高,某种情绪在沉默中流动,像冰雪消融后的第一缕春水,悄然漫过两人的心间。
喻音这几天所有的委屈、猜疑都在此刻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轻松感。
“原来是这样……”她终于轻轻弯起嘴角,声音里带着释然的笑意。
“我有没有反复的告诉过你,无论遇到什么事情,第一时间要选择相信我。”梁言佯装生气,抬手上来握住了喻音的下巴,迫使她抬头仰视着他。
两人的距离很近,气息吐在了对方的脸上。
“我以后知道了。”喻音最终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下一刻,梁言的唇覆了上来,温热而柔软,带着淡淡的薄荷气息。
她闭上眼,睫毛轻颤,感受着他辗转的力度渐渐加深,像潮水一波波漫上沙滩。
……
梁言昨晚休息在了这里。第二天睡醒后,他重提了让喻音搬家的事。
喻音想了想:“还有十来天就过年了,要不然等年后回来再搬吧。”
如今远森还没有对她做出明确的处置,工作上有没有调动也不太清楚。
她现在没有太多的心思来整理行李。
于是搬家一事就这样被搁置了下来。
事情走到如今这步,每个人心里都已经澄清亮堂,在这个局里的人都明白了当下自己的处境。
吴欣已经被曝光在了表面,她和李晓岚里应外合,联手谋算喻音一事该知道的人都已知晓。
如果说此次栽赃喻音并没有触及到让千玺损失实际利益,但她万万不该的是将主意打到了彭呈的身上。
彭呈过来询问梁言,要对吴欣做出什么样的处置,毕竟她也算是集团的中层领导,并且在集团工作多年。
他虽然难以再容下她,却也还是需要征求梁言的意见。
梁言很是冷漠,之前对她仅有的肯定来自于她的工作表现,她从头到尾对自己存有的心思他明白得很。
他再三的对她冷眼旁观,希望她能摆正自己的心态和行为,结果居然放任到让她把手越伸越远。
“你去告诉她,如果她自己主动辞职,我会让人事给足她补偿,让她体体面面的离开。如果她不愿意,就收集她勾结其他公司的人透露公司信息的证据,除了此次的,还有之前和李晓岚之间交流的一切,到时候让她走人事仲裁。”梁言的语气不带一丝多余的起伏,平淡得近乎机械,仿佛说这些话只是出于必要,而非意愿。
彭呈倒有些意外,他以为最多只是将吴欣降职,或者外调。
看来无论是任何事,只要是触及到喻音,他都不会心慈手软。
梁言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薄唇开合之间呼出了冷气:“不单单是因为她招惹上了喻音。千玺和所有员工之间,是一场干净利落的公平交易。她这些年虽为公司有所付出,但公司也支付了她明码标价的薪水和福利。她出售她的专业素养,公司购买她的劳动价值,谁也不欠谁。首先是她自己犯了错误,公司的章程写清了这场等值交换的规则,其次我对她没有额外的情感负债,也不会掺杂道德绑架的戏码。”
周围的空气因为梁言的极度严肃而变得越发冰冷,仿佛下一秒就会凝固。
他的眼神始终停留在无关紧要的虚空处,说完这些话后,话题里的人再不值得他多费一句唇舌。
“我知道了。”彭呈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面对他的决断,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起自己身处其中,某一天当他想离开或者不得不离开的时候,梁言会不会也以这样的态度对他说,跟他不过也是一场银货两讫的交易罢了。
梁言的心思何其敏感,他察觉到了彭呈刻意的沉默。
“你在想什么?”
彭呈又摇摇头。
终于梁言的脸上有了表情:“你我之间,有话直说。”
“我在想,我如果有离开千玺的那一天,你是不是也会觉得你我是各取所需,两不相欠。”话音刚落地,便听见不远处一声轻笑。
“彭呈,你不是我的员工。”梁言的语气突然变得温和,给彭呈造成了一种错觉。
他好像是突然把面具摘了下来。
“你是我的兄弟。你们几个,都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的重要之人。今后如你要离开,我会尊重你的选择。”梁言话锋一转,嘴角向下撇了撇:“但我会趴在你身边哭哭啼啼,苦苦挽留,影响你的选择。”
彭呈突然一下就笑开了,觉得自己有些过于狭隘。
不过梁言的内心似乎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彭呈这么一矫情,倒是给他提了醒,他默默地在心里记下了一件紧要的事情,待到空闲时定要再好好规划一番。
腊月尾,京城的年味像冰糖葫芦的脆糖外壳,越冷越亮堂。胡同口的老槐树上挂起了灯笼,在寒风中轻轻摇晃。
喻音在上下班的途中看见行人已经拎着年货,空气里有蜜糖的味道,连大家口中呵出的白气都带着一股喜庆劲儿。
正式的通知还没下来,远森还是保持着原样。那天的会议上喻音被戴玏停职,后面去千玺闹了那么一番,回来后戴玏居然又让她暂时在岗位上待命,继续带领她所在的小组完成手上的验收工作。
别的小组在推进一些年前的小项目,所有人都在加快工作的节奏,争取忙完了之后能安心放假。
大家各司其职,只是内里的暗潮涌动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晓。
陈咏凌已经通知到戴玏千玺的决定,要让李晓岚来出任远森总经理一职,任职书会在年后正式下发。
所以李晓岚的职位暂时没有变化,依然保持着原样,戴玏也向往常一样,三天两头出现在办公室一回。
只是所有人再没有看见过他的好脸色。
她和戴玏的再次碰面,是那次从千玺回来后的第三天早上。
李晓岚看见戴玏沉着脸进了办公室,她主动跟了进去。
不过三言两句,戴玏就冲动得发了脾气,彻底的跟她撕破了脸皮。
他对着她破口大骂,怪自己看走了眼,居然被她这个表里不一的女人耍得团团转。
而李晓岚只是笑了一下,她现在已经不用再在他面前演戏,伏低做小,所以她不用再接受他暴怒的情绪。
“强者上位,这是职场最基本的规则,我只是在上进而已,我没有做错什么。”李晓岚的声音突然拔高,像一把钝刀劈进空气里:“要怪就只能怪戴总自己没有本事,不过请您放心,远森交到我的手里,我一定替您好好经营下去。”
戴玏脖颈上的青筋凸起,握紧拳头突然一下砸在了桌面,震得茶杯跳了起来,茶水溅在旁边的书本上。
“无能的人才会狂怒。”李晓岚丢下轻飘飘的一句后转身,以胜利的姿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