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父亲的凶样,小七吓懵了。
父亲虽然平时也没有什么笑模样,可是还没有这么凶过他。
他吓得竟然忘记了哭,张着大嘴没了声音。
钟文松听到他刚才的哭声,又从屋里走出来,揪着他的衣服领子,把他拉进了堂屋里去。
聂大梅在灶间踅摸了半天,端了刚才林师傅洗手的水出来,讪讪地问老钟,“当家的,你看那锅里的油咋弄?还有盆里的面……别放坏了啊!”
老钟慢慢抬起头,眼睛里亮闪闪的,原来是泪光。
他喃喃道:“唉,你啊,说你什么好呢?你眼睛里就看得到那些,倒是不发愁。自己不利索,还听不得别人说。”
“人家说娶好妻旺三代,瞅个中意的媳妇儿不容易啊!那女娃子能干,文松那个拖拉样儿……要是文同,我还愁啥啊!”
钟婶听他这么说,后知后觉,他这是在怪自己邋遢耽误了儿子的婚事,嫌自个儿不中用了。
立马把手里脸盆里的水泼了,把脸盆“咣当”往地上一摔,说:“愁,愁,愁有用吗?你愁就能愁来个弄啥啥中、比我强的儿媳妇了?”
“几个孩子眼巴巴看着,硬是一根也不给他们留!”
老钟看着聂大梅气鼓鼓地进了堂屋,他不想进屋,就一个人在院子里干坐着。
他思前想后,想着以前的一些事情,一坐就坐到了半夜。
他们家是三代赤贫。
当年娘死的早,自己跟着爹到处要饭,后来长到十五岁,能干活了,父子俩才回到了家乡南洼里。
说南洼里是家乡,其实他们在南洼里房无一间,地无一垅。
只不过这里是钟姓族人的聚集地,他们都是在这里出生的而已。
南洼里属于聂圩村,方圆几十里最大的地主就是圩上的聂家。
钟振书父子俩就在聂家当长工,挣个温饱,总好过四处要饭吃。
解放后,政府分了聂家的土地,给他们这些穷苦人去种。
还给他们分了宅屋,有了家,有了田,心里才有了踏实的感觉。
聂大梅就是当年圩上大地主聂家的大小姐。
聂家有一百多亩田地,还有洋弹和轧花机织袜机。
聂大梅的父母去世的早,她是跟着兄嫂长大的。
因此聂大梅在解放前,过的是养尊处优的日子。
要说干田里的活不行,是因为没下过地干过活,女孩子家的女红针线活,她也做不了。
聂大梅的嫂子是个心灵手巧的女人,针线活做的好,但是看她懒散惯了,平时也懒得教她。
田地里的活用不到聂大梅做,所以就由着她每天在圩上跑着玩儿。
后来解放了,她们家的田地没有了,可是洋弹轧花机和织袜机还在,家里的日子还是比普通人家的好过。
聂大梅也老大不小了,该找婆家了。
那时候李兰英第一个男人还没有病死,她还在圩上过日子。
老钟经常去表姐家里帮忙干活,李兰英觉得他踏实勤快。于是经过李兰英的撮合,聂大梅嫁给了南洼里大她八岁的钟振书。
她哥哥聂大海之所以愿意把她嫁给钟振书,是因为钟振书在他们家扛过活。他知道钟振书是个干庄稼活的好手,而且人脾气还好。
聂大梅干活不行,人还有点儿二虎拎不清,要是找一个性格暴躁的,过了门还能有她的好日子过吗?
钟振书虽说年龄大了点,但是庄稼人都觉得,年龄大的男人更知道疼人。
再说钟振书从小就没了娘,只有一个老爹,不用担心聂大梅受婆婆的气。
老钟按聂家的要求,打了梳子镯子簪子戒指四样银器,带着糕点礼物,和媒人一起去聂家下聘。
下聘那天,聂大梅的兄长聂大海还是有点儿不放心,当着媒人的面问钟振书:“我就这一个妹子,娇惯着长大的。你要是能保证结婚后不动我妹子一根手指头,你们的婚事就成。”
“要是不能保证,这桩亲事儿就别说了。”
钟振书赶紧点头:“大哥你放心,我从小连架都没有和人打过。我保证不动她一根手指头。”
两个人成婚这二十多年来,依着聂大梅那二虎的性子,要说没红过脸,那是绝对不可能。
就是因为当初曾经做过保证,要说打老婆,老钟可是一次都没有过。
聂大梅平时做事再怎么摸索,人再怎么邋遢,为人处世再怎么二虎,老钟都是忍了再忍,没有动过她一指头。
“吐口唾沫钉个钉,人到啥时候都不能说话不算话。”
老钟经常对儿女们这么说。
所以今天晚上,聂大梅一瓢水把灶房里弄得乌烟瘴气,老钟手都伸了出来,都没有往她脸上招呼。
想到这里,老钟收回思绪,侧耳听了听,堂屋里没有了动静。
想必他们都睡了吧!
他慢慢站起身来,摸黑走进灶房里,点亮了煤油灯。
他把盆里没做完的面挖出来,在案板上铺展开。像刚才林家兴那样,搓成长条,再用擀面杖擀成薄片,用菜刀切成一个一个的剂子。
然后他抓一把麦秸,用火柴点燃,塞进灶塘里。
火烧旺了之后,又往灶塘里填了些树枝。
油烧热了,老钟把面剂子两个捏在一起,一根一根的下了锅。
然后用竹筷翻转一下,待炸得金黄了,再一根根的夹起来。
油条全部炸完,大概有二十多根。老钟长吁了一口气,熄了火,起身去寻油纸。
老钟把油纸铺在案板上,刚要把抓蓖里的油条倒在上面,蓦然想起了聂大梅的话。
于是数出来四根油条,留在抓蓖里,用竹筐反扣在案板上。
怕耗子闻着香味儿,出来耗践,又拿了两块压风箱的砖头,压在了筐子底上。
其他的则放在油纸上,小心地包好,用麻绳捆了。看看天色已近黎明,便带着油纸包出了院子。
天光熹微,暗沉的夜幕透出薄薄的亮色,深秋时节的冷风,在四通八达的街巷过道里乱窜。
老钟缩着脖子,裹紧了身上的夹衣。
回去要提醒文松娘,再过几天,得把棉絮塞夹衣里当冬衣了。
他踩着脚下坚硬的土地,穿街过道 。这会儿着实有点儿早,连用铁锨挑着?粪篮子早起拾粪的人,都没有遇到一个。
老钟径直走到村东头,来到了李兰英的屋子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