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二狗第十六次把《论语》抄成了菜谱。
宣纸上,“学而时习之”被他硬生生写出了红烧肉的油光。
他爹是方圆百里最有钱的煤老板,坚信知识能改变儿子身上那股子煤灰味儿。
可惜,陈二狗的脑子好像被煤灰糊住了。
寺庙里的读书声朗朗,只有他的角落里散发着绝望。
一个瘦长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笼罩了他。
“兄台,你这‘有朋自远方来’,写得像‘月月友欠方来’。”
声音清冷,像冬天里没烧旺的炉子。
陈二狗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毛笔直接在“不亦乐乎”上画了个猪头。
他猛地抬头,看见一张比宣纸还白的脸。
来人自称褚霸王,山东人士,穷得叮当响,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衫,比陈二狗的未来还要透明。
褚霸王指着猪头。
“画得不错,颇有神韵。”
“就是不像孔夫子。”
陈二狗脸涨得通红,想把宣纸吃了。
褚霸王叹了口气,眼神里是看傻子一般的悲悯。
“这里的先生,连《三字经》都教不明白,你指望他把你教成状元?”
“不如换个地方,投资未来。”
陈二狗觉得他说得有理。
主要是在这儿,他快把先生气得归西了。
于是,煤老板的傻儿子,跟着穷得快要升仙的学霸,拜了阜城门外一个姓吕的老头为师。
吕老先生是个落魄的浙江秀才,靠着一间漏风的私塾勉强度日,看见他俩,激动得差点把假牙咳出来。
他看褚霸王,像是看一锭会走路的金元宝。
他看陈二狗,像是看金元宝旁边附赠的那头骡子。
褚霸王确实不是人。
一本书,他翻一遍,就能倒着背出来。
吕老先生讲到一半卡了词,他还能在下面小声提词。
整个私塾,成了褚霸王的个人脱口秀现场。
陈二狗负责在旁边鼓掌叫好。
月底,该交束修了。
吕老先生搓着手,暗示大家该为知识付费了。
陈二狗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拍在桌上,豪气干云。
“先生,这是我跟霸王的。”
褚霸王却不见了。
一连三天,私塾里都少了那个能给先生提词的复读机。
吕老先生讲课都开始结巴了。
陈二狗心里发慌,没了褚霸王,他连作业都不知道抄哪一页。
他在后街的犄角旮旯里找到了褚霸王。
这位学霸正蹲在地上,面前摆着一个摊儿。
木牌上写着:代写家书、情书、休书,兼职算命,包算包不准。
一个大婶正让他算自家母猪啥时候下崽。
褚霸王掐指一算,面色凝重。
“大娘,你这头猪,命里缺一段姻缘。”
陈二狗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眼眶子莫名有点热。
他冲回家,策划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盗窃案”。
目标,他爹书房里那个上了八道锁的紫檀木钱匣子。
结果,他刚把半个身子探进窗户,就跟他爹养的那只波斯猫看了个对眼。
猫“喵”了一声。
他爹提着把菜刀就冲了出来。
“抓贼啊!”
父子俩在院子里上演了一出鸡飞狗跳的追逐战。
最后,陈二狗被他爹用鸡毛掸子抽得鬼哭狼嚎,才说出是为了给同学交学费。
陈老爹愣住了,手里的鸡毛掸子悬在半空。
“你个败家玩意儿,为了个男人偷自家东西?”
“直接说啊!”
“我陈家的儿子,还能缺了养小白脸的钱?”
陈二狗拿着他爹“赞助”的银子,终于让褚霸王回归了课堂。
吕老先生知道这事后,感动得老泪纵横,非要把钱退回来,还认了褚霸王当干儿子,包吃包住。
陈二狗虽然被他爹禁足,罚抄家规一百遍,但心里头,莫名其妙地有点甜。
两年后,陈老爹喝多了酒,一脚踩空掉进自家煤矿,就这么走了。
陈二狗继承了万贯家财,却更想念私塾里那股墨香味。
他又回到了吕老先生门下。
没多久,乡试开考。
陈二狗看着题目,两眼一抹黑。
那上面的字,分开他都认识,合在一起就仿佛是天书。
正当他准备在卷子上画一幅“猛虎下山图”时,褚霸王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别动,我来。”
陈二狗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身体一轻,自己的手提着笔,不受控制地在卷子上龙飞凤舞起来。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写出了一篇文采斐然、惊天地泣鬼神的文章。
他想喊,嘴巴却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哈欠。
他想动,身体却自己走出了考场,找到了一个叫刘天若的表兄,跟着人家回家喝酒去了。
中秋夜,画舫之上,丝竹悦耳。
名妓李遏云一曲《浣溪纱》唱罢,满座喝彩。
陈二狗的身体站起身,借着酒意,挥毫泼墨,将那首词题在了长廊的白壁上,字迹潇洒,引得一片惊叹。
而陈二狗本人的灵魂,只能在身体的某个角落里疯狂吐槽。
“大哥,你写就写,别用我的身体撩妹啊!”
考试结束,回到客栈。
褚霸王终于把身体的控制权还给了他。
陈二狗瘫在椅子上,感觉身体被掏空。
褚霸王坐在他对面,脸色比平时更白了些,几乎是透明的。
“二狗,跟你说个事儿。”
“其实,我早就死了。”
陈二狗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死因是乡试前一天,发现邻居家新开的烧鸡铺打折,活活激动死的。”
“我这鬼魂,因为执念太深,一直没走,就想考个功名,给我九泉下的爹娘一个交代。”
陈二狗的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你对我的恩情,我无以为报,只能帮你考个举人了。”
“还有,吕老先生待我恩重如山,我求了表兄刘天若,他是地府的文书,帮我在阎王那走了个后门。”
“我下辈子,就投胎给吕老先生当儿子。”
陈二狗脑子彻底宕机了。
当晚,褚霸王又飘了过来,神色轻松。
“事儿成了。”
“来,把手伸出来。”
他抓起陈二狗的手,用自己的指甲,在他手心用力划了一个“褚”字。
“这是记号,等乡试放榜,你就去浙江看我。”
“到时候,我可能还不会说话,但你把手伸出来,我就认识你了。”
几天后,榜单公布。
陈二狗的名字赫然在列,高中举人。
他恍恍惚惚地踏上了去浙江的路。
此时的吕家,正沉浸在一种又惊又喜的诡异气氛里。
年过五十的吕师娘,居然老蚌怀珠,生了个大胖小子。
但这小子有点怪。
自打出生,两只小拳头就攥得死死的,谁也掰不开。
直到陈二狗风尘仆仆地赶到。
他一进屋,那吃奶的娃娃突然睁开眼,死死盯着他。
然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那双紧握的小拳头,自己伸开了。
左手手心一个歪歪扭扭的“褚”字。
右手手心,还有一个。
陈二狗把事情原委一说,吕老先生抱着刚出生的儿子,哭得像个两百斤的孩子。
十三年后,陈二狗进京赶考,顺道拜访已经考上岁贡的吕老先生。
吕老先生的小儿子也跟来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少年郎,小小年纪,已是个秀才。
少年见到陈二狗,眼睛一亮。
他熟门熟路地从陈二狗的钱袋里摸出一锭银子,掂了掂。
“二狗哥,多年不见,你又胖了。”
“走,我请你喝花酒。”
陈二狗看着那张酷似褚霸王的脸,和那双熟练摸钱的手,一时间悲喜交加。
这该死的熟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