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的十里洋场打起先锋，四九城这政治中心自然不甘落后。
风暴愈演愈烈，即便是一时冲动加入进队伍，想要抽身却无力摆脱，只能成为被周遭裹挟的一份子。
即使有人心生不忍，却还是要表现得合群，不然一顶背叛集体的大帽子就会扣下来。舍己为人者毕竟是少数，多数人都会选择昧着良心，牺牲别人来保全自己。
此刻他们只知道耀武扬威，还不知道现在是最后的疯狂，等过了年他们都会被强制下乡。
昨天，校长办公室被翻了个底朝天，抽屉都被拽出来丢到地上，里面的文件书籍被仔细检查有没有违规。
老校长头上挂着脏兮兮的糊状物，顺着发丝往下滴答不明液体。衣衫凌乱勉强蔽体，脸颊明显肿胀，眼眶青紫，镜片碎裂，镜框歪歪斜斜勉强挂在脸上。
整个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颓废迷茫。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当初放弃优渥的生活回国效力，即便自己没有科研天赋，也坚持苦读硬背，只为把那些先进知识刻进脑子带回祖国，传输给那些有天赋的孩子。
甘愿让自己化作淤泥，只为这片土地能长出繁荣绚烂的花。
听着耳边传来乒乒乓乓的打砸声，曾经坚守的信仰瞬间崩塌。老校长神情恍惚，好似灵魂出窍一般，麻木的杵在原地，任凭众人肆意作乱。
明明他桃李满天下，不该是功德无量才对吗？以前这些学生乖巧听话，现在却突然翻脸，撕开曾经温顺的假面，露出獠牙恶狠狠扑向他这个师长。
听他们引经据典细数自己的一条条罪状，老校长一时间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下意识怀疑自己的教育方式是否出现问题，才会培养出这些是非不分的刀刃。
他该怪谁？持刀之人？还是执着于坚守岗位的自己？
他这把老骨头并不畏惧死亡，毕竟每个人都无法长长久久的活着，总有老去离开的那一天。
早在决定回国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可他无法接受背负骂名离开。
如果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那他当年熬过那些严苛的审讯手段，舍弃文家的富贵生活，不辞劳苦奔波回来，吃糠咽菜也甘之如饴。算什么？算他自讨苦吃吗？
多年来兢兢业业教书育人，自问无愧于心，今日却要遭受这些学子的羞辱谩骂，这又算什么？算他自作自受吗？
此时老校长还不知道，有另一队红袖箍，正在前往他家寻找证据的路上。
文校长住在大杂院，老两口带着孙女住在这里，占据三间小平房和半拉院子。
文乐仪听见砸门声，还以为是奶奶买菜回来。打开门见到陌生人的那一刻，面上难掩惊讶错愕，强装镇定压下心里的慌张，手指死死抠住门框，眼含警惕注视着这些凶神恶煞的人。
早年她在玩捉迷藏的时候，藏进衣柜里，亲眼目睹父母被杀害的全过程。受到惊吓以后得了失语症，性格也因此变得孤僻，只待在院子里从不与外人接触。
领头之人不顾她单薄的身体挡在门口，抬脚用力踹门，还伸手把碍事的小姑娘挥到一边。
文乐仪被推倒在地，手脚并用爬起来蜷缩进角落里，像只迷失的幼兽般瑟瑟发抖。掌心被石子擦破，却仿佛毫无察觉的模样，只低着头死死捂住耳朵。
一群热血青年，闯进屋里四处翻找打砸，如同蝗虫入侵，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听到柜子倒在地上的闷声，仿佛受到巨大的刺激，文乐仪吓得崩溃大哭，哀声尖叫。嘴里不断喊着：“爸爸妈妈”，可喊出来的声音只有“啊啊，啊啊”。
声嘶力竭的尖叫声，听得人心里发酸。周围的邻居听到响动，也都紧闭门窗不敢出去，生怕麻烦会波及到自身。即使有人想要出去说句公道话，也被家人死死拦住。
文乐仪深陷恐慌之中，只觉得喉咙被无形的手禁锢收缩，肺部空气进出不畅。即便大口大口喘息，仍被憋到脸部变色。显然是因为惊惧过度，诱发心悸哮喘。
文老夫人挎着满当当的菜篮子，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跟街坊邻里打招呼。只是大家下意识闪躲的表情，让她心中升起不安。
随着脚步不断往前，听见自家方向传来嘈杂的动静。心中一紧，连忙加快脚步。
敞开的大门，一群少年在自己家里肆无忌惮的打砸。循声朝角落望去，看到缩在那里抱头尖叫的孙女，连忙冲过去将人护在怀里。
即使大脑眩晕头痛欲裂，却仍强撑着老迈的身体安抚怀里受惊的孙女。她还不能倒下，丈夫没回来，她不能让孙女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这群年轻人戴上红袖箍，就自觉象征正义，行事愈加无法无天。这年头讲究一人犯事全家连坐，他们下手自然不会手软。
硬是连房间里的炕都砸掉，眼瞅着屋子里已经没有能下脚的地方，这才终于停下手头的动作。仅仅翻出两个藏匿起来的匣子，再没有其他不对劲的地方。
领头之人挂着自信满满的表情，打开第一个匣子，见到里面装着一大摞信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外文。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大大方方将里面的东西展示给大家看。
尽管看不懂其中内容，但众人仍为之欢呼雀跃，满心以为找到了实质证据。
打开第二个匣子时，领头脸上的笑容凝固，面色也随之一变。匣子里装着几本党员证，两本烈士证，还有几枚勋章，和烈士之家的光荣牌。
那他们这算什么？冲击烈士之家？
其他人好奇的凑上来观望，看过之后全都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这里就属领头的脸色最难看，功劳和风险并存，这事无论对错他都要一人扛起，万不能推卸责任，不然恐怕不能服众。
强打起精神安抚道：“怕什么，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这是在做正义的事情。”
文老夫人还算沉得住气，喂孙女吃过药后，强撑着颤栗的身体，走过来的几人对峙。
“你们现在离开这里，我不会追究。”话一出口有气无力，听起来色厉内荏，也就没什么威慑力，反而引得对方起疑。
她想去找大夫来给孙女看看情况，可又不放心把孩子单独留在这里，只想好说好商量的劝对方离开。
可文老夫人这副态度，却被那些人当做心虚，驱赶的行为被理解成想要私下销毁证据。
对方自然不肯就这么离开，生怕功亏一篑过后反被泼一身脏水。于是态度更加恶劣，把匣子丢到文老夫人脚下，厉声质问道：
“房间里藏着的东西我们已经找到，劝你最好坦白从宽，主动认错配合我们积极改造。”
原本领头的红袖箍，说这话只是诈一下，想试试看能不能打破对方的心理防线。
可没想到文老夫人身体差，原本就脚步踉跄险些站不稳。如今更是又惊又怒，被气得手都在哆嗦。紧接着一口气没喘上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这下一群年轻人也慌了神，有胆小的先行开溜，等身边之人只剩寥寥无几时，领头这才想起来张罗着把老夫人送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