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爷接过麻纸包，取了一块饼，将另一块推回给三恒。见三恒不接，他直接掰开对方的手将饼塞进去，沉声道：“吃了！”三恒只得将那饼一分为二，坚持道：“我真吃过了，最多再咽下这半块。”说着就要把另一半递回来。
“别磨蹭！”竖爷语气陡然严厉，“我身子早好利索了，用不着你省口粮。既已翻过雪峰，料想不日就能出山。只要到了有人烟的地方，还怕找不着吃的？”
三恒不再推辞，将两半块饼囫囵吞下。竖爷也三两口解决了手中干粮。就着水袋灌了几口水，两人便向南边那座裸岩遍布的矮山攀去。乱石嶙峋的山坡上，稀拉的杂草在风中瑟缩。连翻过三座山丘后，灼热的沙漠再次横亘在眼前，无边的黄沙在烈日下泛着刺目的光。
“竖爷，这是怎么回事？”三恒望着脚下绵延的黄沙，声音里透着掩不住的失望，“山那边不该是沙漠啊！”
竖爷紧锁眉头，沉默着展开那张被摩挲得发白的灰布地图。忽然，他粗大的手指在某处重重一点，眼中迸出光彩：“三恒！咱们怕是走到乌垒边上了！”
“在哪儿？在哪儿？”三恒像只警觉的兔子般转动脖颈，干燥的嘴唇微微发抖。
“往南穿过这片沙漠，”竖爷的指甲在地图上划出一道坚定的痕迹，“乌垒就在前方！”
“那还等什么！”三恒急得直跺脚，沙粒簌簌滚落。
竖爷点点头，收起地图，向沙漠中走去，三恒紧随其后。走了大约一刻钟后，两人的眼前出现了一个高高的沙丘，他俩手脚并用，费力地爬上陡峭松软的沙丘。站在丘顶，眼前出现了一片五彩的狭长绿洲，像一卷打开的地毯铺在金色的沙漠中。绿洲中有嫩黄的稻田，有葱绿的草地，有火红的树林，还隐约可见灰色的房屋。这里就是乌垒了。虽然季节的变化使色彩发生了变幻，但是第一次站在乌垒河边的沙丘上，遥望乌垒绿洲那令人陶醉的美景时的惊喜，依然叫人印象深刻，难以忘怀。
上次离开乌垒时，他们怀着归心似箭的心情，以为此生再不会踏足此地。谁曾想，命运竟让他们如此之快又回到了这里。时光恍如隔世——上次来时还是酷暑难当的炎夏，如今虽见那轮熟悉的圆日仍悬于东方天际，阳光却已温柔了许多。竖爷心中百感交集，沉默不语。三恒早已按捺不住，雀跃高呼：“竖爷，快看！我们到乌垒了！”竖爷只是默默颔首。
稍作平复，二人便沿着沙丘缓步而下，踏入绿洲。走着走着，竖爷的脚步不自觉地越来越快，三恒不得不小跑着才能跟上。他们穿过芳草萋萋的草地，越过金黄灿烂的胡杨林，蹚过一条潺潺小溪，眼前豁然开朗——无边的田野中，青翠的禾苗已垂下饱满的穗头。田野尽头，一座军营巍然矗立，操练的喊杀声清晰可闻。
竖爷在田垄间寻得一条笔直的阡陌，二人便沿着这条小路疾步前行。经过军营时，竖爷侧目望去：丈余高的夯土围墙掺着树枝，营门虚掩处，可见士兵们矫健的身影往来穿梭。门口两名站岗的士兵精神抖擞，朝他们投来友善的微笑。竖爷报以会心一笑，三恒则兴奋地挥舞双臂致意。
两人一刻不停地赶路。日头渐渐西斜，正午已过时，他们终于抵达乌垒镇。镇上的景象与两个多月前别无二致：街道依旧熙熙攘攘，行人牲畜摩肩接踵；街边三五成群的人们仍在热络交谈。饥肠辘辘的竖爷和三恒无暇他顾，更无心驻足，径直穿过喧嚣的镇子，朝老兵的草料场奔去。
草料场很快映入眼帘。两人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那间熟悉的小屋前，只见门旁那丛曾经绚烂的黄花早已凋零，枯黄的叶片蜷缩着，毫无生气。三恒一个箭步冲上前，用力拍打木门：“老人家，您在吗？”
屋内传来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却不见那张饱经风霜的面容——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个陌生的年轻士兵。
“要多少草料？”年轻士兵的目光在三恒脸上逡巡。三恒如遭雷击，喉头一紧，踉跄着退到竖爷身后。竖爷心头一沉，仔细打量来人：“我们不是来要草料的。请问，原先看守这里的老兵…… ”
“你们找上任看守啊。”士兵摇摇头，声音低了几分，“来晚了。他一个多月前过世了。”
竖爷闻言，耳畔仿佛炸开一道惊雷，脑中嗡嗡作响。三恒更是难以置信，声音发颤：“这怎么可能…两个多月前分别时，老人家腿脚比我还利索，身子骨硬朗得很，怎会突然就… ”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年轻士兵轻叹一声，“二位还请节哀。”
竖爷眼前浮现老兵矍铄的面容，想到那些未及报答的恩情，喉头一阵发紧。他强自镇定道：“烦请告知老人家葬在何处？我们想去祭奠一番。”
年轻士兵面露难色：“实在对不住。我是后来才调来的，并不清楚这些。听说是镇上百姓帮着料理的后…你们不妨去镇上打听打听。”
竖爷向年轻士兵拱手道谢，转身时衣袖微微发颤。三恒默默跟上，两人沿着来时的路往镇上走去，脚步比来时沉重了许多。
“三恒，饿了吧？”行至镇口，竖爷停下脚步，声音有些沙哑，“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再去客栈问问吾规掌柜。他…应该知道老兵的坟在哪儿。”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的目光垂向地面。
三恒眼睛一亮：“好啊！”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兴奋不合时宜，连忙压低声音，“听你的。”
不久后，两人在主街道旁找到了一家饭店。因为已经过了饭点，饭店中的人很少。两人吃完饭，竖爷又各要了一份猪肉、一份牛肉、一份羊肉打包，准备用来祭奠老兵。离开饭店后，竖爷在街上买了几刀黄纸。
两人穿过熙攘的主街，拐进客栈所在的巷子。客栈门前的风灯在斜阳中微微摇晃，投下游移的阴影。吾规掌柜正倚在柜台前拨弄算盘，见有人进门，立即堆起笑容迎上前：“两位客官里面请！是要住店还是用饭？”他那带着异域腔调的汉语在厅堂里格外响亮。
“掌柜的，你不认识我们了啊？两个多月前，我们来你这儿找能够结伴同行去长安的商队，还记得吗？”竖爷见吾规掌柜没认出他俩，赶紧解释道。
“原来是两位军爷。两位这么快就办完公事回来了啊？”吾规认出了两人，随即疑惑地问道。
“此事一言难尽，就不说了。我想问下草料场的老兵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好端端的就没了？”竖爷没跟他客套，开门见山地问道。
“你说大个子啊？”吾规刚一开口，三恒突然打断他的话，说道：“你说那个老兵叫大个子？”三恒虽然听竖爷说过草料场的老兵可能就是大个子，但那终究只是个推测。现在听吾规说老兵叫大个子，虽然同名同姓大有人在，何况还只是个外号，但无论如何，老兵叫大个子这件事都是令人意外的，除非他就是那个故事中的“大个子”。看来竖爷的推测是正确的，三恒一脸激动。
“怎么了？”吾规的眉头拧成了结，“这里人都这么叫他，你们不知道？”他狐疑的目光在三恒脸上来回扫视。
竖爷一把按住三恒的肩膀：“这小子刚来不久。”他的拇指暗暗用力，示意三恒镇定，“没见过世面，掌柜的别见怪。您接着说。”
吾规闻言神色一松，叹了口气道：“约莫月余前的事了。那日清晨，商队向导带着伙计去草料场领草料，在门外唤了几声不见应答，推门进去才发现…”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大个子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已经没了气息。”
“蹊跷的是，”吾规眉头紧锁，“前一日傍晚还有人见他去河边担水。既无外伤，也无中毒迹象，更非病痛所致，就像是…睡梦中被阎王爷直接勾了魂去。”
堂内一时静默。掌柜的摩挲着柜台边缘，继续道：“大个子虽寡言少语，却是个实打实的好人。镇上百姓、往来商旅，没有不敬重他的。后事都是大伙儿自发张罗的，送葬的队伍排了半条街。”他说着，眼中泛起泪光，“军营很快派了新的管事来。这老哥在本地无亲无故的，如今还有人念叨他的好，只怕再过些时日…”
吾规摇摇头，没再说下去，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可知大个子葬在何处？”竖爷提起手中麻纸包，沉甸甸的祭品泛着油亮的光，“烦劳带路，我们想去祭奠。”
“他的坟就在城外乌垒河边的沙丘下。那地方不适合作为坟地。但葬在那里是大个子活着的时候公开表达过的愿望，大家也就将他葬在那里了。我让伙计带你们去吧。”吾规露出赞许的眼神，看着镇子的东南方向说道。说完，他招呼一个刚从后堂出来的伙计，让他带竖爷和三恒去找大个子的坟。
伙计领着竖爷和三恒出了镇子，走过石桥，来到乌垒河的南岸。三人沿着乌垒河的南岸向着东边走了大约两里路，前面的河道突然宽了起来，水面竟蔓延到了沙丘附近。
“坏了！”伙计惊慌地说道。
“怎么了？”竖爷心中顿觉不妙。
“大个子的坟本来就在前面的沙丘下，现在被河水淹没了。乌垒河就算在夏季的汛期也不可能淹没到沙丘处，真是见鬼了。”伙计的惊惧未消，又多添了几分不解。
那河水如过境的洪水，浊浪吞噬了整片沙丘，哪里还寻得见坟冢的踪迹。竖爷与三恒只得在漫水的沙丘旁寻了处稍高的空地，将麻纸包里的三样祭品一一摆好。纸钱点燃的刹那，火舌卷着灰烬在河风中狂舞，仿佛无数挣扎的魂灵。
待最后一缕青烟散尽，两人对着浊浪深处郑重叩首。三恒望着渐暗的天色，声音里透着迷茫：“竖爷，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竖爷盯着那一片茫茫的水面，心中同样毫无头绪。他原本以为找到老兵，就有希望接触到那把他们困在西域的神秘力量，从而找到离开西域的办法。然而老兵却死了，希望完全落空。难道终究逃不出被困死在西域的命运？
竖爷没有回答三恒的话，而是在脑中仔细回想着这两个多月的经历。他思索着：如果老兵说得没错，确实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将他们困在西域，必定是要达成某种目的。那么这股神秘力量总该会引导他们做一些事。
他开始梳理这两个多月的经历，试图从中找出新的线索。回忆中，向导滑闲说的那个射出红色闪电的山峰应该是个关键所在——那地方就在皮山国北边的昆仑山里。城堡壁画上描绘的神们来到人间时攀爬的那座山峰，似乎也是在西北方向，想必同样位于昆仑山中。郭神医也曾说过，昆仑是仙人居住的地方。
种种线索都指向昆仑山中那座神秘的山峰。看来，有必要去昆仑山走一趟了。只是那地方有驳那种凶兽，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命去，无命回。想到这里，竖爷心中不禁烦恼起来。
三恒用脚尖踢着沙地上的碎石，等了半晌不见回应，终于忍不住开口：“竖爷，您倒是给个准话啊！”语气里透着焦躁。
竖爷缓缓抬头，目光越过三恒肩头望向远方：“你可还记得…滑闲说过的那座神山？那座发出红色闪电…”
“你该不会是想…”三恒猛地瞪圆了眼睛，喉结上下滚动，“且不说那里有吃人的驳，咱们连具体方位都不知道。”
“按滑闲所说，就在乌秅与罽宾交界的群山之中。”竖爷沉思了片刻，缓缓说道，“乌秅距皮山不远。我们先去找戊一道长打探清楚。”
三恒眼中骤然迸发出光彩，双手不自觉地比划起十一施展术法时的动作：“太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啊？”他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走！去镇上准备物资，顺便把去皮山国的路线打听清楚。”竖爷紧了紧腰间束带，声音里透着久违的决断，“休整两日就动身。”他说着，目光越过三恒肩头，望向远处的镇子，眼底那簇将熄未熄的火光，此刻又隐隐跃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