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头向东边看去,只见一队骑兵像一阵风一样向着我们的方向飞驰而来。那队骑兵的装束我们不认识,也从没有见过。不过匈奴人见到他们就跑,这让我意识到我们是得救了,至少是暂时得救了。我母亲赶紧拉着我向前走了几步。我俩站在河边,紧张地盯着那队疾驰而来的骑兵。骑兵中的一骑在我们的不远处放缓了速度,最后停在了我们的身边,其它几骑依旧像风一样朝着匈奴人逃走的方向飞驰而去。
那个停在我们身边的骑兵下了马,张开嘴巴冲着我的母亲说起了话。他说的话我和我母亲都听不懂,但他和善的表情让我们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下来,我们知道我们这回是真的得救了,不仅我们得救了,我们的镇子也能得救了。那个骑兵见我们听不懂,接着结结巴巴地讲起了龟兹语。他说他们是大汉的骑兵,他们是来打匈奴人的。当时,什么是大汉?大汉在哪里?我们并不知道,但我们知道,能打匈奴人的人一定是,非常厉害、非常正义的人。他让我们不用怕,他说他会保护我们的,他说他们来到西域就是要将匈奴人赶出西域,将西域各国人民从匈奴人的奴役中解救出来。那是我第一次听到 ‘西域’这个词。后来我才知道大汉是位于东方,位于太阳升起之处的一个强大的、文明的天朝上国,大汉的子民自称华夏子民。称呼我们这些位于他们西边的地方为‘西域’。他问我们是哪里人,为什么会遭到匈奴人的围追。我母亲将我们是哪里人以及匈奴人对我们的所作所为都告诉了他,并恳求他为我死去的父亲和阿姐、阿兄报仇,恳求他救救我们那正遭到匈奴人折磨的乡亲。他闻言义愤填膺,表示一定会让匈奴人为他们的罪行付出代价。
不久,其他的大汉骑兵带着之前围追我们的三个匈奴人和他们的坐骑回来了。那个之前留下来的骑兵又用我们听不懂的话跟他的同伴们交流起来。他们交流了几句后,那个骑兵又用结结巴巴的龟兹语问我母亲我们的镇子距离有多远,镇子里面有多少匈奴人。我母亲把情况统统告知了他。他同他的同伴们再次交流了几句。随后他们派出两个骑兵押送着三个匈奴人驶向东方,其他人便请我和我母亲带路奔向了居河镇。
半个时辰后,我们赶到了镇子东边的葡萄林旁。那时太阳刚刚升起没多久,柔和的阳光洒在湍急的河面上,给河水披上了一层金色的鳞甲;青草和绿叶上的露水还没完全消失,晶莹的水珠映照着整齐的队伍,让面色严峻的士兵们显得更加肃穆。
汉兵让我们在林中找个地方躲起来,他们则骑着马缓缓驰入了葡萄林。
我和我母亲在林子中找了个草多的地方藏了起来。不久,我们就听到镇上传来了人的喊叫声、马的嘶鸣声,那是汉兵同匈奴人打起来了。我们心中焦急万分,便顾不上危险,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朝着镇子奔去。
我们刚跑出林子,来到镇子旁,就看见好几个路口都有汉兵和匈奴人在交战。汉兵勇武,匈奴人凶悍,双方处于胶着状态,一时间,看不出哪方占上风。我母亲心中清楚,镇上有几百号镇民,之前大家被匈奴人奴役惯了,不敢反抗,现在有人来帮忙了,只要唤起大家的反抗意识,激起大家的愤慨之情,让镇民们投入战斗,那形势立即就会发生转变,匈奴人马上就会被打败。于是,她大声喊道:‘族人们,父老乡亲们,东方的汉兵来帮我们打匈奴禽兽了。我们再也不用怕他们了,让我们和汉兵一起打败他们,赶走这些侵占我们家园的强盗,杀死这些折磨我们的恶魔。’
我母亲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了这些话,然而,没有镇民出现。我母亲又大声地喊了几声,镇民们依旧没有出现。
汉兵和匈奴人的交战越来越激烈。眼看着,汉兵不断从马上倒下,我母亲完全豁出去了。她让我待着不动,她自己则快速冲到了一个匈奴骑兵的身后,她猛地扯住那个匈奴骑兵的大腿往下拉,匈奴骑兵一分神,便被正与他交战的汉兵一戟捅下了马。然而战场中,汉兵和匈奴人交织在一起,到处都有汉兵,到处也都有匈奴骑兵。我母亲身旁的另一个匈奴骑兵抬起长矛刺中了她的后背,那长矛刺穿了她的身体。她痛苦地大叫一声,眼睛看着我的方向,身体缓缓地向着前面倒了下去。我知道母亲将要死去,就像我的父亲,我的阿姐和阿兄一样永远地闭上眼睛,永远地离开我了。我的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流,我的嘴巴忍不住张开哭喊,我的腿也不听使唤地往我母亲的方向跑去。
我母亲的身上和身边到处都是血,我摇着她的身体,哭喊着叫她。她的身体动了一下。然而,她终究没能站起来,甚至没能睁开眼看我一眼。我就坐在她身旁的血泊中哭着,喊着,四周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我听不到马的嘶鸣声,也听不到人的喊叫声。我感觉到一个汉兵倒在我的身旁,可是我并不害怕,我的心里满是悲伤,已容不下一丝恐惧。
我不知道我哭了多久,我只知道我的嗓子哑了,声音也小了,我累了,我甚至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趴在母亲的身上一动不动,我感觉我也在死去。
当一双手抱起我,当我睁开眼看着我的母亲离我越来越远的时候,我又有了力气,我大声地哭着,拼命地挣扎着,努力地想要摆脱那双手。或许是我哭得太吵人,或许是我挣扎得太有力,抱着我的手松开了,我的双脚重新踩到了地,我再次哭喊着跑到了我母亲的身旁。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发生的事。当我哭喊着再次跑到我母亲身边时,一个匈奴骑兵的长矛刺向了我,一个已经受伤落马的汉兵奋力跃到我的身旁替我挡下了一矛。从那一刻起,躲在房子里的镇民们不再观望了。先是附近的镇民们打开门,挥着铁锹、举着扁担,呐喊着冲向靠近房子的匈奴人,紧接着,整个镇子的镇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冲出了家门,他们拿着平时耕作的各式各样的器具冲向了匈奴人。几百号人愤怒的呐喊声汇聚成阵阵惊雷;几百号人朝着同一个方向奔跑的身影汇成了股股洪流。汹涌而来的人群和人群愤怒的呐喊声让匈奴人慌了神。很快,大部分匈奴人都被汉兵和冲上来的镇民们打倒在地,死的死,伤的伤,仅有少数几个匈奴人趁乱逃脱了。
被奴役久了的人缺乏反抗的勇气,但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他们有着人的情感,不论他们处境多么艰难,他们的心中都有爱,都有恨,都能感受痛苦,都能感受欢乐,当他们看不到希望时,他们隐藏着自己的情感,像动物一样,只求活着,一旦希望之光照临他们身旁,他们绝不会甘当没有情感的动物,他们的心中必然涌出反抗的勇气,勇气并不缺乏,勇气一直埋藏在他们的心中,只是在等待着发掘的人。镇民们在我母亲的呼喊声中,看到了一丝黎明的光亮,又因她的牺牲,感受到了一丝悲愤的力量,最后,他们在为我挡矛的那个汉兵身上看到了希望。
我们居河镇的镇民在那一天做回了人。我们知道是汉兵让我们做回了人,我们也知道,一旦没了汉兵,匈奴人随时都会卷土重来让我们再次变成任人宰割的牲畜。从那之后,我们就把我们的命运同东方的大汉绑定在了一起。居延城的那些老爷们在匈奴和大汉之间左右摇摆,谁强势了就倒向谁,而我们则坚定地站在大汉的一方,匈奴人强势了,我们全镇人抛弃家园迁往乌垒,匈奴人失势了,我们再迁回故地,重整家园。
三十年前,匈奴的日逐王投降了郑吉大人后,匈奴人在西域的势力土崩瓦解,长久地压在西域人头上的这座大山,终于被推倒踏平,西域人民从那时开始真正地迎来了和平、幸福的生活,我们居河镇也彻底结束了颠簸动荡的生活,过上了几代人梦寐以求的安居乐业的生活。从那时开始,我的心中就产生了一个心愿,就是什么时候能够当面谢谢大汉的士兵,为我自己,为我们居河镇的所有居民,也为生活在西域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民。然而可惜的是,从那以后,居河镇再也没有来过汉兵了。这三十年里,我去过一次乌垒,也去过几次居延城,虽然也有在乌垒和居延城见到过汉兵,但总也没机会能够当面对他们表示谢意。我已经是六十多岁行将就木的老人了,本以为这辈子也没机会完成我的心愿了,没想到上天眷顾,竟然能在有生之年盼来了你们,真是此生无憾了。”
镇长的眼睛湿润起来,声音也哽咽起来。他停止了说话,抬起手抹了抹眼睛。其他人也没有说话,屋内安静起来,像是风雨刚过的清晨,一切生命都还在观望、准备,尚未开始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