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清自己和他人的差距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卫承现在,无时无刻不处于这种痛苦之中。
在年岁尚小的时候,卫承是没有这种烦恼的。
他家庭和睦,父母开明,学习成绩优异,课余爱好广泛且常常能被老师表扬有天赋。所以他也就真的觉得,自己在各个方面都可能是个有天赋的人,他应该也算是个人人欣羡的好学生。
但他再怎么是个好学生,也不过是按照社会规定的步调前进着,最多只是在上小学的时候选择了一门乐器做爱好,然后一不小心就学到了老师要带他去参加比赛的程度。
——这也很正常,这是任何人都能想到的一种证明自己的方式。
而初中的时候就在网上靠给人编曲赚钱,独立创作歌曲并发布这种事,卫承是想都没想过的。
江时鸣是与众不同、独一无二、异乎寻常的天才,卫承从一开始就明白。
但他那时还存有一番幻想。
自己也很优秀,会不会也是天才中的一员呢?
可他不是,他注定不是。他没有绝对音感,他的灵感唯有与江时鸣相撞时才能溅出些水花,他写的歌做不了专辑的主打甚至主推,他也听见有人委婉地告诉江时鸣要不要暂时把那几首歌拿掉,那和专辑风格不契合……
人越是向上走,越是时常能感觉到力不从心。
江时鸣对提建议的人说不,说专辑的风格不需要定义,他的专辑一向只限定主题,既然符合主题就没必要拿掉……
他说的是没必要,而不是不能、不可以。
卫承从那天起就知道,他和江时鸣注定不能一起走到最后了。只是他也没想到,那一天他迎来的不是岔路分头,而是轰然倒塌。
他说他们需要冷静一点,然后在楼下吹了半天的冷风。他本来想到朋友家借住一晚,但他又怕江时鸣满怀怒气不好好吃饭,于是太阳还没落山,他就在楼下买了江时鸣最爱吃的那家杂酱面准备上去和他好好谈谈……
然后他便看见了一座空屋。
江时鸣走得好决绝,把自己的所有东西都带走了,吉他的碎片还散落在地上,属于卫承的那部分物品都完完整整归在原位。
卫承感觉浑身发冷,他给江时鸣发消息,得到的只有红色的感叹号。他给江时鸣打电话,对面传来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的提示。他找遍两个人的一切联络方式,最后迎来的只有不读不回。
那个时候他才发现,他自以为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那终究只是他自以为。
他和江时鸣另外那些熟人朋友都一样,只要江时鸣想,就可以把界限划分得无比清晰,自己在对方眼里,实则与路边野草没有半点差别。
江时鸣是没有家的,漂泊的旅人。当他想要继续漂泊流浪,谁也抓不住他。
后来他把那房子退了租,打包好了自己的一切回了老家。小他十七岁的妹妹卫佳那年还是个会咯咯笑的皮丫头,还不知道他哥大学毕业后不工作回家住属于世人唾弃的啃老行为,只知道她哥唱歌儿好听,每天都要缠着人给她唱跳操的背景音乐。
不过妹妹一次也没成功过,因为卫承发现自己在音乐这条路上无法继续走下去,于是他彻底放弃了。
后来的后来,他在受邀观看大学同学的舞台剧首演时被一位导演看中,客串了一部谍战电影中一个被枪杀的青年学生角色,然后类似的邀约就像雪球一样朝他滚了过来。
他演了很多部戏才后知后觉,自己其实没那么喜欢唱歌,也没那么喜欢演戏。但江时鸣还在这个圈子里,所以他也想留下。
他甚至妄想着在演员这行当里拿到和江时鸣等同的成就,好让对方在那些颁奖礼上不得不听到自己的名字,不得不被导播切上一段镜头,不得不再次与他一起在大众面前被并列提及。
然后这个梦,他就做了十年。
演员的行当里也有很多天才,不如说,有很多更容易被看到的天才。
纪泽润出身演艺世家,才生下来的时候就被抱去演了女主角刚出生的女儿,六岁就主役了一部流浪儿寻亲的电影,九岁又凭着一部讲述恶童的电影成功获得最佳男主角的提名。
——大家都知道,如果不是他年纪实在太小了,那一届的获奖者其实是没什么希望的。
后面为了学习沉淀,顺便把幼年时期的自己和长大后的形象切割,纪泽润从高三开始一直息影到大学毕业才复出拍戏,这复出第一部戏又是拿奖拿到手软。
——那正是娱乐圈杜璜事件被曝光,江时鸣遁走海外的第二年。
光是听着履历,此人便好似镀着一层金光。从任何角度看,卫承都根本没有资格被放在与对方同等的天平上衡量,事实上,也的确没有人会生出将他俩相提并论的念头。
除了卫承自己。
他好像有一种病,会对天才二字生出过敏反应,好像人这一辈子追逐的最大成功不是取得了什么样的成就,而是比下去了多少个天才。
他近乎病态地偷窥着、剖析着纪泽润在他不远处的表演,然后不自量力地拿自己去和那人比照。
纪泽润的婴儿肥还没全褪去,比起卫承那发育完全的,纯粹俊朗的面容多了几分乖巧可爱。被路灯一照,头顶翻扬的灰尘都该改名叫氛围感。
他脸上带笑,仿佛在等自己的恋人,眼神也不像卫承那样做纯粹反差的、冰冷的处理,而是始终带着些年轻人的兴致盎然,正与他时不时抽动的手指相呼应。
卫承把手中的菜单翻了个面。
他意识到自己是做不出这样的演出的。
因为对方在表演时才不会想自己的手指该动作几次,那都是天才的下意识反应,他们那种演员只需要在脑袋里输入要演什么角色,身体就能自动输出动作了。
一种猛烈的不甘在卫承身体里酝酿成烈酒,酒精的苦味灼烧到他的喉咙。
江时鸣在他心里是永远不可逾越的神,所以他选择退后。但纪泽润在他心里只是个被上天赐福的幸运儿,所以,他会选择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