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绝非危言耸听。
嘉靖皇帝心思深沉,猜忌心重,对权臣的防范从未松懈。
陈恪如今圣眷正隆,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孤臣”的姿态和不断输送的巨大利益。
一旦表现出建立独立于朝廷体系之外私人力量的苗头,必然触动那根最敏感的神经。
陈恪何尝不知其中利害?他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语气沉重却坚定:“乐儿,你的担忧,我岂会不知?但……形势比人强。今日之局,便是明证。官面上的锦衣卫,体系臃肿,条框繁多,且其主要职责并非对外情报搜集。指望他们及时提供精准的海外动态,无异于缘木求鱼。”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渐渐泛白的天际,那里是吞噬了无数生命和财富的大海:“我们这次吃亏,就在于情报滞后,耳目闭塞。若能提前数日,甚至数月,知晓有一股强大的的敌对力量在东南集结,意图不轨,我们便可早作防备,甚至……先发制人!何至于像今夜这般被动挨打,险些酿成大祸?”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常乐:“这并非为了结党营私,更非为了对抗朝廷。恰恰相反,是为了更好地为陛下守好这海疆门户,为了将这开海大业顺利进行下去!我们需要的是信息,是预警,是让我们的决策不再依赖于猜测和运气!这不同于蓄养死士、私募军队,如果不上纲上线的话,哪个封疆大吏、豪商巨贾没有自己的消息来源?无非是规模和作用不同罢了。我们此举,重在‘探听’,而非‘行动’,核心是为了自保和预判。”
常乐听着陈恪的分析,眼中的忧虑渐渐被理智所取代。
她深知夫君所言在理。经过今夜之险,她也切身体会到信息的重要性。
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与危机四伏的海疆之间行走,若没有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就如同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她轻轻颔首,语气变得坚定起来:“恪哥哥所言极是。是妾身想岔了。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事。组建这样一条信息渠道,确有必要。况且,正如夫君所说,若只局限于信息搜集,不涉及其它,即便陛下知晓,只要我等坦荡,也应能理解这是为了稳固海防。”
她顿了顿,上前一步,握住陈恪的手,柔声道:“此事关系重大,须得绝对可靠之人经办,且不能与府衙乃至明面上的产业有任何明面上的瓜葛。恪哥哥身居要职,目标太大,不宜直接插手。此事,便交给妾身来办吧。”
陈恪反握住她微凉的手,眼中满是信任与感激:“乐儿,有你相助,我方能无后顾之忧。只是……此事艰辛,且需隐秘,你要多加小心。”
常乐嫣然一笑,笑容中带着几分属于怀远侯府二小姐的自信与慧黠:“恪哥哥放心。妾身虽久居内宅,但自幼随父亲耳濡目染,也知些人情世故。家中旧部、往来商旅、乃至三教九流,总有些可靠的门路。我会寻几个背景干净、心思缜密、且与海外有些关联的妥当人,以行商、游历等名义,逐步铺开这条线。初始规模不必大,重在精准和可靠。”
“好!”陈恪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具体如何操作,人员物色,全由乐儿你斟酌决定。银钱方面,从你的‘私房’里支取,务必不要动用府库和明面上的账目。”
“妾身明白。”常乐点头,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首要之事,便是厘清此次来袭敌人的根脚。日本诸岛、琉球……这些地方,需得尽快布下眼线。”
夫妻二人又低声商议了一些细节,直至天光彻底放亮。
晨曦艰难地穿透了弥漫在港口上空的硝烟与尘埃,将一夜劫掠与厮杀后的狼藉无情地照亮。
焦黑的残垣断壁、凝固的暗红血迹、散落破损的货物、以及尚未完全熄灭的零星火点,共同构成了一幅触目惊心的破败图景。
空气中混杂着焦糊味、血腥味和海水的咸腥,压得人喘不过气。
百姓们惊魂未定,从藏身之处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脸上交织着恐惧、悲伤和茫然。
哭泣声、寻找亲人的呼喊声、以及清理废墟的嘈杂声,取代了往日港口清晨的喧嚣。
就在这片劫后余生的压抑氛围中,一支由五艘战船组成的舰队,破开晨雾,驶入了吴淞口。
为首的正是新近被任命为上海水师领航舰管带的俞咨皋。
他站在舰首,望着眼前全然不同于离开时的港口景象,脸色铁青,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加速!靠岸!”俞咨皋的声音因愤怒和急切而沙哑。
舰队迅速靠泊,俞咨皋甚至等不及跳板完全放稳,便一个箭步跃上码头,带着亲兵疾步赶往知府衙门。
衙门内,气氛凝重得如同结冰。陈恪一夜未眠,眼中布满血丝,但身姿依旧挺拔。他正听取着徐渭和李春芳关于损失初步统计的禀报。
“俞将军到!”门外的通报声刚落,俞咨皋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见到陈恪,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深深的自责与不甘:“伯爷!末将无能,护航归来迟了!竟让倭寇趁虚而入,酿此大祸!末将……末将万死难辞其咎!”
陈恪上前一步,亲手将他扶起,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将军请起。此事罪不在你。倭寇狡诈,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你我皆被其算计。若非你按计划出航护航,恐怕他们还会有更多诡计。你能及时返回,已是万幸。”
他拍了拍俞咨皋的肩膀,目光扫过堂内众人,最终定格在窗外那片残破的港口上:“贼人来得快,去得也快,行事狠辣果决,绝非寻常乌合之众。此番虽击退了他们,但我上海港的虚实,恐怕已被其窥探大半。”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艰难却无比坚定的决定:“传我命令,自即日起,所有官护航海计划,暂停!”
此言一出,堂内众人皆是一惊。徐渭忍不住道:“子恒,暂停护航,商路断绝,人心惶惶,这……”
“顾不得那么多了!”陈恪断然打断,语气斩钉截铁,“经此一役,敌暗我明!我们连敌人来自何方、主力何在、下次袭击何时到来都一无所知!再分出宝贵的水师力量为商船护航,无异于将咽喉送至敌人刀下!今日他们能袭击港口,明日就可能在我护航舰队离港后,半道设伏,将我水师精锐聚歼于海上!届时,上海才是真正的门户大开,任人宰割!”
他走到那幅巨大的东南海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上海浦的位置:“当务之急,是强兵!是打造一支让任何敌人都不敢觊觎的强悍力量,足以拱卫港口,乃至主动出击,扫荡海疆!唯有自身拳头硬了,才有资格谈保护商路,谈开海拓土!”
接下来的数日,陈恪闭门不出,与俞咨皋、徐渭、李春芳等核心幕僚日夜商讨。
他结合此次防御战的教训,以及对潜在敌人实力的预估,亲自执笔,草拟了一份极其详尽的《奏为恳请扩编水陆兵额、增置战守器械以固海防事》的奏疏。
在这份奏疏中,他并未夸大敌情,而是以冷静客观的笔触,详细描述了此次袭击中倭寇所展现出的高度组织性、强悍战力以及精准的情报支持,明确指出这绝非散兵游勇,而是有预谋、有背景的军事行动。
他坦诚上海现有防御力量捉襟见肘,水师舰船数量不足,陆上营兵经此一役亦损失颇重,难以应对未来可能升级的威胁。
随后,他提出了一个雄心勃勃的扩军计划:
水师方面:请求准许在上海现有水师基础上,扩编至一镇规模,增造大型主力战船若干,中小型哨船、快艇数十艘,配属相应水手、炮手、水战兵员。
陆师方面:请求将驻防上海的苏州新军部分主力永久驻防上海,并另募新兵,编练一支专司海岸防御与港口守备的陆营,强化炮台、营垒建设。
奏疏的末尾,陈恪的笔触变得格外沉重与恳切:
“……臣深知,拥兵之议,实为干犯忌讳。
然臣扪心自问,自束发受事以来,无一日敢忘陛下知遇之恩,无一刻不以社稷安危为念。
上海新港,乃陛下开海伟业之基石,东南财赋之新源。
今贼寇环伺,虎视眈眈,若因守备孱弱而致有失,则非但臣万死莫赎,陛下之宏图、朝廷之威信,亦将毁于一旦。
臣之所以冒死陈情,恳请增兵,非为拥兵自重,实为固本。
兵强则港固,港固则商通,商通则国富。
此臣为陛下守土之责,亦为大明海疆长久安宁之计也。
臣之一片赤忱,天日可表。所有兵员招募、粮饷发放、舰船建造,臣愿请陛下遣心腹重臣,或由兵部、巡按御史随时监督稽核,绝无半分私心。
伏乞陛下圣鉴,怜此危局,准臣所请,则上海幸甚,海疆幸甚!”
写罢,他用上了最紧急的火漆封印,以六百里加急直送京师。
放下笔,陈恪走到院中,望着渐渐恢复生机的港口,心中却无半分轻松。
他知道,这份奏疏是一把双刃剑。
它既是救急的良方,也可能成为授人以柄的利刃。
嘉靖皇帝会如何决断?是相信他的赤忱,同意他打造一把守护海疆的利剑?还是怀疑他的忠诚,担心这把剑有朝一日会伤及自身?
“功高震主,权重招疑……”陈恪低声吟诵着这古老的训诫,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但他眼神随即变得无比坚定:“然,苟利社稷,生死以之。此步若不行,上海必成他人俎上鱼肉。无论如何,此议必行!”
他转身对肃立一旁的阿大吩咐道:“传令下去,阵亡将士抚恤加倍发放,伤者全力救治。通告全城,倭寇虽退,警讯未除,即日起实行宵禁,加强巡逻。另,让市舶司出榜安民,言明暂停护航乃权宜之计,官府正全力筹措,必保商路无虞。”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浩瀚的东方。
“血债,必须血偿。”陈恪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