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万籁俱寂,唯有黄浦江的潮声透过窗棂,规律地拍打着夜的宁静。
陈恪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如同窗外弥漫的、带着咸腥气的夜雾,丝丝缕缕地渗入室内,也缠绕在他的心头。
这感觉并非源于具体的威胁,更像是一种久经沙场、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本能预警。
他悄然坐起身,动作虽轻,却惊动了身旁浅眠的常乐。
“恪哥哥?”常乐的声音带着睡意朦胧的柔软与一丝立刻浮现的警觉,“怎地起来了?可是有甚心事?”她亦跟着起身,纤手自然地搭上他的臂膀,触到他紧绷的肌肉。
陈恪回手握了握她的指尖,触感微凉,他放缓声音,不欲她过度忧心:“无甚大事,只是近来海疆不靖,心中总有些牵挂,难以安枕。我且去外面巡视一番,看看各处值守可还严密,如此方能心安。你且歇着,不必等我。”
常乐闻言,睡意去了大半,美眸在黑暗中盈动着担忧的光芒,却深知夫君责任重大,绝非贪恋枕席之时。她不再多言,只细心为他取来常服外袍,低声道:“夜深露重,仔细添衣。一切小心。”
“我省得。”陈恪匆匆披上外袍,系好衣带。
他刚推开房门,隔壁厢房的门几乎同时悄无声息地打开一道缝隙。阿大魁梧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猎豹,眼神清明锐利,毫无睡意,显然早已被陈恪的动静惊醒。“伯爷?”他低声询问,手已按在了腰刀柄上。
“随我出去走走。”陈恪简短吩咐。
“是!”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悄步出了府门。亲随早已备好马匹,陈恪翻身上了一匹神骏的白马,阿大及另外两名值夜亲兵亦迅速上马紧随。
马蹄踏在青石路面上,发出清脆而寂寥的“嘚嘚”声,划破了夜的沉寂。
陈恪并未直奔人声鼎沸的港区或戒备森严的市舶司衙门,而是信马由缰,下意识地来到了位于港区东南侧、地势略高的一处临江坡地。
这里视野极佳,可俯瞰大半个港区,尤其是其下的官营造船厂以及更远处轮廓初现的神机火药局上海分局工地。
平日里,他常独至此地思考,静观这片倾注了他无尽心血的土地。
今夜至此,但见坡下船厂与火药局区域内,仍有星星点点的火把和风灯在夜色中闪烁摇曳,如同大地呼吸的微弱光斑。
那是巡更守夜人员的灯火,隐约还能听到更夫敲梆的单调声响随风传来。
一切看起来与往常无数个夜晚并无不同,秩序井然,透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平静。
江风迎面吹来,带着盛夏夜间的凉意与湿润的水汽,稍稍驱散了陈恪心头的燥热与不安。
他勒住马,默默凝视着这片沉睡中的巨大工场,目光掠过那已初具雏形的船坞、堆叠如山的木料、以及更远处火药局高耸的院墙。
或许……真是自己多虑了?胡宗宪的提醒自是老成持重之言,但上海港防务经自己亲手布置,双屿炮台有苏州军精锐和红衣大炮镇守,港内亦有巡检司水师船队日夜巡弋,岂是寻常倭寇可轻犯?
就在他心神稍弛,几乎要说服自己返回之际——
骤然间!
毫无征兆地,东北方向,遥远的吴淞口双屿炮台所在之处!
先是极微弱的一点红光猛地一闪,如同暗夜中猝然睁开的恶魔之眼!
紧接着,那红光迅速扩大、蔓延,旋即化作一团显而易见的、不祥的燃烧般的亮光!绝非平日灯火的模样!
几乎同时,一阵极其隐约、却尖锐异常的喊杀声、金铁交击声、乃至一声沉闷如滚雷般的巨响——混杂在一起,被江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却无比真切地灌入了陈恪的耳中!
距离太远,细节难辨,但那绝非和平的声响!那是战斗的喧嚣,是死亡降临前的嘶鸣!
陈恪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似乎在瞬间冻结了方才的些许松弛荡然无存,瞳孔急剧收缩,死死盯住炮台方向那异常的火光!
“阿大!”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几乎破音,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刺耳,“是炮台!快!鸣警钟!全港戒备!所有巡检司水师船只即刻出港,向炮台方向警戒探察!快!”
“遵命!”阿大脸色剧变,毫不迟疑,猛地一抽马鞭,战马嘶鸣着如离弦之箭般冲向知府衙门方向!
陈恪依旧立马高坡,死死盯着那片正在蔓延的不祥火光,脸色在夜色下铁青得吓人。
他最担忧的威胁,竟真的来了!
而且一出手,便是直插咽喉要地——吴淞口炮台!
警钟,下一刻便将以最急促、最凄厉的频率,敲碎上海浦这看似平静的夏夜。
陈恪猛一夹马腹,白马嘶鸣着冲下高坡,几名亲兵紧随其后,马蹄声在寂静的街巷中敲击出急促的鼓点,直指港口方向。
然而,就在策马狂奔的短短数十息内,陈恪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无数念头,一股强烈的、与眼前所见截然不同的违和感,涌上心头!
不对!
太不对了!
吴淞口双屿炮台是什么地方?
那是上海港的锁钥,是他经营最深、防御最强的核心工事!
驻防的是他最嫡系、最精锐的苏州军!配备的是射程威力冠绝东南的红衣大炮!
若真是大规模敌军舰队强攻,炮台理应先以雷霆万钧的炮火远程阻敌,轰鸣声足以震动全城,岂会像现在这般,先是微光一闪,旋即就传来近身搏杀的喧嚣?
这根本不像是两军对垒的攻防战,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目标明确的奇袭!
是敌人以极小代价、极高效率,在极短时间内试图瘫痪炮台指挥或关键设施的斩首行动!
可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炮台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就算偷袭暂时得手,只要未能彻底摧毁所有炮位和控制水道,待上海港的援军从陆路、水路源源不断赶到,偷袭者必将陷入重围,成为瓮中之鳖!
付出如此代价,仅仅为了暂时扰乱炮台?这绝非兵法正道!
除非……除非攻打炮台本身,根本就不是敌人的最终目的!
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如同暗夜中的闪电,瞬间劈开了陈恪所有的迷雾:
佯攻!这是佯攻!
敌人的真正目标,根本不是那两块难啃的硬骨头炮台,而是利用炮台遇袭必然吸引上海港所有注意力、调动绝大部分救援力量的机会,直扑防御相对空虚的港区核心——船厂!火药局!乃至……知府衙门!
调虎离山!声东击西!
想通此节,陈恪浑身冷汗涔涔而下,勒紧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惊嘶。
他猛地调转马头,目光如炬,扫过脚下那片在夜色中轮廓朦胧的港区。
船厂!那里有刚刚下水、尚未形成完全战力的新舰,有堆积如山的珍贵木料、桐油、铁料,有他网罗的顶尖工匠!那是未来水师的根基!
火药局!那里有正在组装调试的器械,有囤积的硝石硫磺,有未来强军的关键!那是力量的源泉!
还有……乐儿!她还在府中!
与这些相比,炮台即便暂时受挫,只要根基未毁,终可夺回。
但船厂、火药局若被破坏,工匠若遭屠戮,乐儿若有闪失……那将是无法挽回的、足以撼动他所有基业的毁灭性打击!
“敌人绝非大队人马!定是精锐小股,趁夜渗透,行此毒计!”陈恪瞬间做出了判断,声音因后怕与决绝而微微发颤,但指令却清晰无比,斩钉截铁:
“亲卫队听令!分出两骑,速去港口巡检司,传我命令:水师船只暂缓出港增援炮台!立刻收缩防线,重点巡逻港内水道,尤其警惕靠近船厂、火药局及市舶司衙门的可疑船只!”
“其余人,随我来!”陈恪一扯缰绳,白马再次奋蹄,却不是奔向东北方的炮台,而是折向东南方的官营造船厂!
马蹄声再次响起,却已转向。
一名亲兵领命,奋力打马奔向港口方向。
就在此时,阿大已策马狂奔而回,脸上带着执行命令后的急切:“伯爷!警钟已鸣!各方都已惊动!我们是否立刻去炮台?”
“不!”陈恪声音冰冷,不容置疑,“阿大,你立刻回府!带上所有留守家将,紧闭府门,无论如何,护住夫人安全!没有我的亲笔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乐儿若有半分差池,我唯你是问!”
阿大闻言一愣,但看到陈恪那从未有过的、混合着极度焦虑与绝对权威的眼神,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毫不迟疑地拱手:“属下遵命!必以性命护夫人周全!”
说罢,再次调转马头,如离弦之箭般射向知府衙门后的陈府。
安排完最挂念的人,陈恪心中稍定,但目光更加锐利。
他一边催马向船厂疾驰,一边对身旁仅剩的几名亲兵厉声道:
“传令船厂、火药局守备!最高警戒!所有工匠、吏员即刻退入内区坚固工事,非战斗人员不得外出!所有守军依托工事,弓上弦,刀出鞘,火铳备足弹药!但有试图靠近或冲击厂区者,不问来历,格杀勿论!”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敌人数量绝不会多,否则不可能瞒过沿江那么多耳目悄无声息地潜入。
只要船厂和火药局有所准备,凭借留守的兵力和完善的工事,足以抵挡小股精锐的突袭。
而只要保住了这些根基,保住了乐儿,上海港就乱不了!炮台的账,可以慢慢算!
“快!”陈恪猛抽一鞭,战马四蹄腾空,向着那片在夜色中更显沉默、却也更加关键的庞大建筑群冲去。
夜色更深,杀机四伏。
但陈恪的目光,已穿透了敌人布下的迷雾,牢牢锁定了真正要害所在。
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胜负手已不在炮台,而在这一片看似平静的港区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