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贞吉的马车在官道上微微颠簸,车帘缝隙间漏进的阳光在赵贞吉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闭目靠在软垫上,指尖轻轻敲击着膝盖,节奏如同更漏滴水。
\"部堂,\"师爷压低声音,身子前倾,\"既然目的已达,何不让靖海伯就此收手?只调银两便是。\"
车厢突然一个踉跄,师爷慌忙扶住窗框。
赵贞吉却纹丝不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收手?\"赵贞吉突然睁眼,眸中精光乍现,\"你以为陈子恒是能听人摆布的提线木偶?\"
师爷喉结滚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学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他毕竟是您名义上的门生,若因查案惹上麻烦...\"
\"麻烦?\"赵贞吉突然轻笑,从袖中掏出一把檀木梳,慢条斯理地梳理起胡须,\"你且说说,这太仓银库可干净?\"
梳齿划过花白胡须的沙沙声在车厢内格外清晰。
师爷盯着那把上下翻飞的木梳,仿佛被催眠般喃喃道:\"账目太奇怪了...但又恰好符实...\"
\"啪!\"赵贞吉将木梳拍在案几上。
\"严党贪墨,向来吃干抹净。\"赵贞吉的指尖在梳背上轻轻一划,\"可这批银子,进进出出像在走亲戚,岂不古怪?\"
马车又一阵颠簸,案上的茶盏跳起又落下,竟未洒出半滴。
赵贞吉随手接住茶盏的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早已预判了马车的每一次晃动。
师爷瞪大眼睛:\"部堂是说...整个太仓都在...\"
\"嘘——\"赵贞吉突然竖起食指,另一只手掀开车帘。
窗外几个稚童正追着竹马嬉戏,银铃般的笑声随风飘入。
他凝视着这温馨景象,目光却穿透了眼前的画面:\"看见那棵老槐树了吗?\"突然指向远处一株歪脖子树,\"根系早已蛀空,偏生枝叶愈发茂盛。\"
师爷顺着望去,只见树冠如华盖亭亭,哪看得出半点腐朽?
\"陈子恒要砍树,由他去。\"赵贞吉放下车帘,阴影重新笼罩面容,\"树倒时自有猢狲散。\"
车厢内重归寂静,唯有车轮碾过石子的声响。
师爷突然发现赵贞吉的官袍下摆沾了片枯叶,正要提醒,却见尚书大人随手一拂——
枯叶碎成齑粉,从指缝间簌簌落下。
\"这京城啊...\"赵贞吉望着指间残留的叶末,突然哼起小调,\"东风恶,欢情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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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仓银库的朱漆大门被贴上封条时,陈恪特意留下了自己的亲卫。那些从苏州带回来的农家子弟手持火枪,与锦衣卫并肩而立,在秋阳下投下森冷的影子。
\"盯紧些。\"陈恪拍了拍阿大的肩膀,声音压得极低,\"尤其是后半夜。\"
阿大古铜色的脸庞绷得紧紧的,重重点头:\"姑爷放心,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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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海伯府的书房内,摇椅发出细微的吱呀声。陈恪仰面躺着,官袍的前襟散开,露出里面被汗水浸透的中衣。紧绷了一整日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疲惫如潮水般漫过全身。
\"咔嚓\"。
清脆的削皮声在静谧的室内格外清晰。常乐坐在窗边的小杌子上,一柄三寸长的银刀在她指尖翻飞,苹果皮连成长长的一条螺旋,垂落在青砖地上。
阳光透过窗棂,在刀锋上折射出刺目的光芒。陈恪眯起眼,突然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
\"乐儿!\"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有孕在身,不许用这种利器!\"
常乐手腕轻转,刀光在空中划出银弧,堪堪避开陈恪的指尖。
\"恪哥哥好不讲理,\"她鼻尖微皱,\"论笔杆子你是状元郎,可论使唤刀子...\"刀尖突然挑起削好的苹果,稳稳递到陈恪唇边,\"我才是行家~\"
陈恪扑了个空,没有理会常乐放在唇边的苹果,踉跄着跌回摇椅。
他这才想起——眼前这个娇俏的小娘子,可是身手了得的怀远侯府二小姐。
\"罢了罢了...\"他苦笑着揉太阳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书案上那摞账册。
太仓银库里那些规格不一的银锭,像根刺般扎在心头。
常乐敏锐地捕捉到丈夫的走神。
\"恪哥哥。\"常乐突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耳廓,\"什么事让你连我削的苹果都不吃了?\"她指尖戳了戳陈恪紧锁的眉心,力道轻得像羽毛扫过。
陈恪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将银库见闻娓娓道来。
常乐\"咦\"了一声,顺手将苹果塞进陈恪嘴里:\"这未免也太奇怪了,官银可是很规整的。\"她歪着头想了想,\"听恪哥哥所说,倒像是我从各处掌柜那收上来的银子一般。\"
\"咔嚓\"。
陈恪咬苹果的动作突然僵住。
一道闪电劈开迷雾!
他猛地从摇椅上弹起来,苹果核\"咚\"地砸在地上:\"对啊!我怎么没想到!\"他一把抱住常乐,在她脸颊上重重亲了一口,\"他们使的是一招鱼目混珠!\"
常乐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闹了个大红脸,刚要嗔怪,却见陈恪已经风一般卷向书案,抓起毛笔在纸上疯狂书写。
阳光照在他紧绷的侧脸上,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她悄悄捡起掉落地上的银刀,嘴角勾起一抹笑。
夜风拂过庭院,带来一丝凉意。
\"恪哥哥,\"她轻声道,伸手抚平陈恪官袍上的褶皱,\"此事牵涉多大?\"
陈恪没有立即回答。他抬头望向夜空,繁星如棋盘上的棋子般排列。
这个发现意味着什么?太仓银库的亏空绝非马德全一人所为,背后必定有一个庞大的网络...
\"足够让某些人掉脑袋。\"陈恪最终说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转向常乐,脸上重新挂起温柔的笑容:\"不过这些不是你该担心的,天色已晚,我们歇息吧。\"
常乐敏锐地察觉到丈夫话中的隐瞒,但她没有追问。
只是轻轻点头,挽起陈恪的手臂向卧房走去。
卧房内,烛火摇曳。
陈恪脱下官袍,换上一身素白中衣。
常乐正坐在梳妆台前卸下发钗。
铜镜中,陈恪看到妻子低垂的睫毛和微微抿起的嘴唇。
他知道常乐在担心,但此刻他不能分心——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