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的护城河边,讲学结束后,陈恪与高拱并肩而行,特意谢绝了车辇,沿着河岸缓步向高府走去。
\"高师今日讲'知行合一',实在精彩。\"陈恪望着河面,声音不疾不徐,\"尤其最后那段关于'真知必能行'的论述,令学生茅塞顿开。\"
熟归熟,陈恪知道该有的客套必不可少。
高拱捋了捋花白胡须,靛青色直裰被秋风吹得微微鼓动:\"子恒过誉了。老夫不过是拾王阳明牙慧罢了。\"他侧目看向身旁的年轻人,\"倒是你,苏州练兵一战成名,这才是真正的知行合一。\"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地转入一条僻静小路。河岸柳枝低垂,形成天然的帷幕,将他们的身影与外界隔开。
陈恪突然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看向高拱:\"高公,学生今日前来,实为火药局一事。\"
\"老夫猜到了。\"高拱的声音低沉如钟,\"昨日去你府上,也是为此。\"
河面上一只白鹭掠过,翅膀拍打水面的声响清晰可闻。
陈恪深吸一口气,决定开门见山:\"建立火药局,非为争权,实为把控军工质量。王恭厂所见,触目惊心。\"
高拱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朝堂积弊已深,若多几个如子恒这般敢作敢为之人,何至于此?\"
这话说得含蓄,却让陈恪心头一热。
高拱虽为清流领袖,但与那些空谈道德的腐儒不同,是难得的实干派。
\"现在改革,也不算晚。\"陈恪的声音轻却坚定,\"为今之计,百姓太苦,财政太难。要解决这两个问题——\"他顿了顿,\"首要目标是军权。\"
高拱突然驻足,浑浊的河水倒映在他眼中,泛起复杂的波纹:\"所以你选择了勋贵?\"
陈恪摇头,与高拱并肩而立,望向同一片河面:\"非我选择勋贵。\"他抬手指天,\"是那位选择了勋贵。\"
高拱的呼吸明显一滞。作为传统士大夫,他对勋贵崛起本能地排斥。文官集团与勋贵的对立,自土木堡之变后已延续百年。
\"这可能...也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高拱长叹一声,声音里满是无奈,\"今日你来寻我,是为火药局人选?\"
陈恪点头,河风拂动他额前碎发:\"框架已搭好,但唱戏的绝不能还是原来那帮人。\"他转向高拱,目光真诚,\"思来想去,唯有高公可助我。\"
河岸陷入沉寂,只有柳枝摩擦的沙沙声。
高拱背在身后的手微微颤抖,这个决定对他而言太过艰难。
选择帮助陈恪,意味着背离清流阵营;拒绝,则可能错失改革良机。
更令他痛苦的是,他渐渐意识到——即便清流上台,也未必能比严党做得更好。
而眼前这个年轻人,已用苏州大捷和漕政改革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子恒...\"高拱的声音突然沙哑,\"之后你打算怎么做?\"他转头直视陈恪,\"能信我吗?\"
陈恪突然轻笑,笑声清朗如秋日的晴空:\"高公勿怪,在下是笑高公太瞧不起小子。\"他向前一步,与高拱四目相对,\"我既出现在此,便是信高公如信己。\"
河面波光粼粼,映照着两人凝重的面容。
陈恪继续道:\"首要通过火药局为引,改组整个火器生产线。若有高公相助——\"他顿了顿,\"高公门下实干之才众多,又贵为户部尚书,于我有百利而无一害。\"
高拱倒吸一口凉气,户部尚书的朝服前襟剧烈起伏。
他原以为陈恪只想掌控火药局,没想到竟要染指整个军工体系!
\"子恒!\"高拱的声音陡然提高,\"你可知这牵扯多少衙门?工部、兵部、内廷...还有那些边镇将领的利益!\"他死死盯着陈恪,\"皇上岂能容你一人独揽如此重权?\"
陈恪的目光越过护城河,投向远处紫禁城的轮廓:\"我能活着走到这里,全靠圣上。\"他声音平静得可怕,\"我与皇上一荣俱荣,一损...则我损而已。\"
这话说得隐晦,却让高拱如遭雷击。他忽然明白了陈恪的处境——这个年轻人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是嘉靖手中的一把刀,随时可能因过于锋利而被折断。
\"子恒...\"高拱的声音突然苍老了许多,\"你年纪轻轻已位极人臣,何必做到这个地步?\"
陈恪望向远方,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他被问过太多次——从常乐到胡宗宪,从聂豹到现在的髙拱。
恪守本心。这个简单的答案,却承载了太多。
河岸的柳叶飘落,打着旋儿落在水面上。
陈恪弯腰拾起一片,指尖轻抚过叶脉:\"恪守本心而已。\"
简单的四个字,却让高拱浑身一震。
他想起陈恪初入翰林时,那个在《永乐大典》编纂处熬夜校对的青涩身影;想起他面对严世蕃刁难时的不卑不亢;想起苏州捷报传来时,满朝文武的震惊与嫉妒...
\"哈哈哈,好一个恪守本心!\"高拱突然大笑,笑声惊起了芦苇丛中的水鸟,\"老夫痴长你这些年岁,反倒忘了为官初衷!\"
秋风拂过,掀起两人衣袍下摆。河面上,一艘小船缓缓驶过,船夫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高公,\"陈恪突然转身,声音轻却坚定,\"可愿与我共襄盛举?\"
高拱的心中天人交战。
他望向陈恪伸出的手,那只手修长有力,掌心还有练字留下的薄茧。
片刻沉默后,高拱粗糙的大手重重握了上去。
\"穿越者守则第二百八十条:\"陈恪在心底默念,\"当你要改变历史进程时,请记住——最伟大的同盟往往始于一个简单的握手。\"
两人再次并肩而行时,夕阳已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高拱突然问道:\"子恒可曾想过,若有一日...皇上不再需要你这把刀?\"
陈恪的脚步未停,声音随风飘来:\"刀终有锈蚀之日。但在那之前——\"他转头看向高拱,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总要为这大明天下,劈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