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五的清晨,杭州都督府檐角的冰凌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胡宗宪刚批完一叠军报,正揉着发涩的眼睛,忽听亲兵来报:\"部堂大人,戚将军和俞将军去而复返,说有要事求见。\"
胡宗宪的笔尖在奏折上顿出一团墨渍。这两位抗倭大将昨日才来述职,今日突然折返...他不动声色地搁下毛笔:\"请到白虎堂。\"
白虎堂内,戚继光与俞大猷铁甲未卸,肩头的霜花在炭火烘烤下化作细密的水珠。
胡宗宪迈进门槛时,犀利的目光瞬间捕捉到俞大猷腰间鼓囊囊的皮筒——那形状分明是卷轴。
\"末将参见部堂!\"二人抱拳行礼,甲胄碰撞声在肃杀的厅堂内格外清脆。
胡宗宪摆手示意入座,绯色官袍在太师椅上铺开如血:\"二位将军漏了什么事?\"他故意用杯盖拨弄茶叶,瓷器相碰的脆响像把钝刀在神经上磨。
戚继光与俞大猷交换了个眼神。
俞大猷突然单膝跪地,皮筒\"啪\"地拍在青砖上:\"末将该死!昨日述职竟忘了火器改良的要事!\"
胡宗宪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了挑。俞大猷这等莽汉突然行此大礼,反倒透着蹊跷。他接过皮筒展开,泛黄的宣纸上,炭笔勾勒的燧发枪结构图精细如工笔画,每个部件都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尺寸。
\"这是...\"胡宗宪的指尖在图纸上微微发颤。他虽非工匠,但督师抗倭多年,一眼就看出这设计比现行火绳枪精妙十倍不止。那独特的击发装置、改良的药室结构,简直是...
\"燧发枪改良版。\"戚继光适时接话,白犀甲随呼吸微微起伏,\"去年有琉球海商带来泰西火器图册,末将和俞兄琢磨着改良...\"他指向图纸一角,\"加装铜盖防潮,哑火率能压到两成。\"
胡宗宪的目光在二人脸上来回扫视。
俞大猷的络腮胡上还沾着昨夜酒渍,戚继光的指甲缝里却有新鲜墨痕——这图纸分明是新近描摹的!
\"奇哉。\"胡宗宪突然轻笑,图纸在案上铺开如展翅的鹰,\"二位将军既早有此物,昨日军议为何不提?\"杯盖\"咔\"地扣在盏上,惊得亲兵在门外一哆嗦。
堂内霎时死寂。俞大猷的喉结滚动了下,甲缝里的手指无意识蜷缩。戚继光却挺直腰背:\"回部堂,末将等也是昨夜酒后突发奇想,今晨才将草图完善。\"
\"哦?\"胡宗宪的指尖轻轻敲击燧发枪的击发装置,那里用朱砂特意标了个小圈,\"这精钢锻打的'龙抬头'击锤,也是酒后梦得的?\"
戚继光瞳孔微缩。图纸上这个细节他今早才听陈恪解释过,胡宗宪竟一眼看穿关键!
窗外的冰凌突然断裂,\"啪\"地砸在阶前。胡宗宪借着声响起身踱到二人身后,绯袍下摆扫过俞大猷的膝甲:\"本督记得...陈御史昨日宴请过二位?\"
俞大猷的膝盖在青砖上碾出细微的摩擦声。戚继光突然抬头,目光如刀:\"部堂明鉴,陈御史确实提过几句泰西火器。\"他故意顿了顿,\"但末将敢以项上人头担保,此图每一笔都是亲手所绘!\"
好个\"亲手所绘\"!胡宗宪心中冷笑。
\"起来吧。\"胡宗宪突然转身,图纸在掌心卷成筒,\"此物若成,当记二位首功。\"他故意将\"首功\"二字咬得极重,\"年关将近,倭寇必会趁虚而入。火器之事本督会即刻上奏,你们先回防区。\"
待二人退出白虎堂,胡宗宪对着阳光细看图纸边缘——那里有个极小的墨点。
\"好个陈子恒...\"胡宗宪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燧发枪这等利器,陈恪不敢独占功劳,便借戚、俞二人之手献上。
既全了抗倭大计,又避了越权之嫌。
他提笔蘸墨,在奏折上写下\"臣胡宗宪谨奏\"时,忽然福至心灵——陈恪这手乾坤大挪移,不正是给所有人铺了台阶?戚继光得实利,自己得政绩,陈恪得...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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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精舍内,龙涎香氤氲缭绕,将阳光都熏得朦胧了几分。
嘉靖帝斜倚在紫檀木榻上,手中拂尘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金磬,惊散了盘旋的青烟。
案几上堆着厚厚一摞青词奏折,朱批未干的墨迹在烛光下泛着冷光。
\"叮——\"金磬余韵在精舍内回荡,嘉靖突然皱眉,拂尘柄挑起最上面那本青词奏折,枯瘦的手指在纸页上轻轻摩挲。
\"《庆云见赋》...\"嘉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李春芳写的?\"
吕芳跪在丹墀下,额头紧贴金砖:\"回主子爷,是李翰林三日前所献。\"
\"词藻倒是华丽。\"嘉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抽,\"'庆云绚烂,祥光普照'...\"他突然将奏折重重合上,\"全是废话!\"
精舍内霎时寂静,更漏的滴水声清晰可闻。
吕芳的后背沁出一层冷汗——主子爷今日心气不顺,怕是炼丹的火候又没掌握好。
嘉靖烦躁地起身,道袍下摆带起一阵风。
他踱到窗前,望着远处宫墙的轮廓,突然问道:\"陈恪近来在做什么?\"
吕芳的背脊微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他缓缓抬头,皱纹深刻的老脸上堆满恭谨:\"回主子爷,陈御史在台州试行保甲法,颇有成效。\"他斟酌着词句,既不褒也不贬,\"只是台州各豪绅颇有怨言,陈御史将他们...吞下去的脏银都充了军费。\"
纱帐无风自动,露出嘉靖苍白如纸的面容。
\"哈哈哈!\"嘉靖突然大笑,笑声在密闭的精舍内震得香炉嗡嗡作响,\"哦?他倒会慷他人之慨。\"他猛地收住笑声,眼中精光暴射,\"他现在何处?\"
吕芳深深伏地:\"已回杭州怀远侯府。\"
窗外的阳光突然被云层遮蔽,精舍内骤然昏暗。
嘉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条随时会腾空而起的龙。
他缓缓踱回榻前,枯瘦的手指轻轻敲击案几:\"年关将近啊...\"
吕芳屏息凝神。
主子爷这话里有话。
\"陈恪此子...\"嘉靖的声音忽然变得飘忽,\"极具孝心。若让他在杭州过年,不能侍奉母亲身边,朕于心不忍。\"
老太监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太明白这话的弦外之音——皇上哪是关心王氏?分明是想陈恪回来写青词了!但这话能说破吗?更有其中深意...
\"主子爷圣明!\"吕芳重重叩首,额头在金砖上磕出轻响,\"体恤臣子孝心,真乃尧舜之德!\"
嘉靖满意地捋了捋胡须,拂尘柄轻轻一摆:\"拟旨吧。\"
吕芳倒退着退出精舍时,穿堂风掠过他雪白的鬓角。
老太监无声地叹了口气——陈恪啊陈恪,你可知皇上想你想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