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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宋,巴丹岛,马里韦山倭军地下司令部。
潮湿、粘腻、带着浓重霉烂和排泄物恶臭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身处这巨大山体工事深处的人胸口。
昏黄的煤油灯光在石壁上投下摇曳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影子,将一张张蜡黄、深陷、布满污垢的脸映照得如同地狱爬出的饿殍。
这里是倭国陆军第十四方面军司令部的心脏,曾经象征着征服与力量的枢纽。
如今,却更像是一座巨大且绝望的坟墓。
司令官本间雅晴大将,这位曾经意气风发、指挥“巴丹死亡行军”的征服者,此刻正像一尊被蛀空的木雕,僵坐在他那张巨大的、布满划痕的柚木办公桌后。
桌上,一盏孤零零的油灯是他唯一的光源,照亮了他面前那份字迹潦草、边缘被潮气浸润得卷曲的兵力报告。
报告上的数字触目惊心。
满编时拥有近七万精锐的第十四方面军,如今可统计的作战人员已经不足一万五千。
重武器损失殆尽,火炮炮弹存量不足十基数。
药品?几近于无。奎宁早已绝迹,疟疾和登革热如同跗骨之蛆,每日都在吞噬着士兵的生命。
最令人绝望的数字在最后一行,存粮,仅供全军,包括非战斗人员食用三天。
“三天!”
本间的目光死死钉在“存粮三天”那几个字上,手指无意识地抠挖着桌面早已干涸的漆皮。
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本间不得不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胃里因长久饥饿而泛起的灼痛酸水。
空气里的恶臭让本间几欲作呕。
“司令官阁下!”
一个嘶哑、带着哭腔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参谋长武藤章中将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他甚至忘记了最基本的礼仪,蜡黄的脸上写满了惊恐和绝望。
军服松松垮垮地挂在瘦骨嶙峋的身上,曾经锐利的眼睛如今深陷在眼窝里,浑浊不堪。
“又…又发生了!第三步兵联队…整支小队!二十三人!”
“昨夜...昨夜携带武器集体向…向抵抗军方向逃亡!”
“被前沿警戒哨发现…双方发生了交火…逃兵…逃兵全部玉碎…”
武藤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痛苦的呜咽。
“八嘎!”
本间猛地睁开眼睛,浑浊的眼球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血丝和一种困兽般的狂怒。
抓起桌上里面只有浑浊雨水的搪瓷水杯,狠狠砸在了石壁上!
“哐当!”
刺耳的声音在空旷的司令部里回荡,水渍溅了一地。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一哆嗦,连角落里的通讯兵都停下了徒劳敲击无线电键的手指。
“懦夫!帝国的耻辱!武士道的叛徒!”
本间霍然站起身,身体却因虚弱和愤怒而剧烈摇晃,双手撑住桌面才勉强稳住身形,对着武藤章咆哮,唾沫星子喷了参谋长一脸。
“武藤君!传我命令!立刻!将带头逃亡者的直属长官!就地枪决!以儆效尤!”
“还有!所有参与逃亡士兵的尸体!曝尸三日!让所有人都看看!背叛天黄的下场!”
本间的咆哮声在石壁间嗡嗡回响,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试图用极致的恐怖来压制那无处不在的绝望和瓦解的意志。
然而,回应本间的,只有司令部里更加死寂的沉默和士兵们眼中那麻木的、几乎看不到生气的恐惧。
武藤章深深地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声音干涩。
“司令官阁下…带头的是…是第三联队的吉田中佐…”
“他…他已经在交火中自尽了…士兵们…士兵们是饿疯了…”
“他们…他们是看到抵抗军的士兵在阵前…吃白米饭团才…”
“白米饭团…”
本间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狂怒的火焰瞬间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颓然跌坐回椅子上,双手捂住脸,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
白米饭团…那是多么遥远而奢侈的记忆!
在这座潮湿的地狱里,士兵们每天赖以活命的,是掺杂着木屑、树皮、甚至泥土的“代用粮”。
是偶尔能找到的、瘦骨嶙峋的蜥蜴或老鼠,是煮得稀烂、散发着怪异气味的不知名野菜汤。
饥饿!无孔不入的饥饿!它比抵抗军的枪炮更加可怕!
饥饿摧毁了士兵的体力,腐蚀了武士的意志,还扭曲了人性!
饥饿让曾经悍不畏死的“黄军”,变成了为了一口食物就能抛弃一切尊严、甚至背叛大黄的…行尸走肉!
“本土…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吗?”
本间的声音从指缝间透出,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最后一丝渺茫的希冀。
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角落里那个负责无线电的通讯兵小林少尉。
小林的身体猛地一颤,脸色比死人还要苍白。
他几乎是爬着过来,匍匐在本间面前,额头重重磕在冰冷潮湿的石地上,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
“司令官阁下!属下…属下罪该万死!”
“所有频率…所有波长…只有一片死寂的杂音!”
“连…连一丝微弱的信号都没有!就像…就像本土…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
“属下日夜监听,不敢有丝毫懈怠!可是…可是…”
小林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绝望地重复磕着头,额头上很快渗出血迹。
“消失…”
本间喃喃自语,眼神彻底涣散了。
最后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了。
没有增援,没有补给,没有来自大本营的任何指示。
他们被彻底抛弃在了这座腐烂的热带岛屿上,像一群被遗忘的孤魂野鬼。
司令部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油灯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远处坑道深处传来的、伤兵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和垂死者的呓语。
那呻吟和呓语,如同地狱的挽歌,萦绕在每个人的耳边。
巴丹半岛东海岸,倭军残部控制的狭长滩头阵地,代号“绝望角”。
海风带着咸腥和浓重的腐烂气息,吹拂着这片曾经风景如画、如今却如同地狱前哨的海滩。
浑浊的海水不断冲刷着滩涂,留下各种令人作呕的垃圾,锈蚀的罐头盒、破碎的帆布、腐烂的鱼尸。
以及…被海水泡得肿胀发白的人体残骸。
战壕早已失去了原有的形状,更像是一道道被雨水冲刷和士兵挖掘掏空的烂泥沟壑。
污浊的泥水里,漂浮着排泄物和绿色的苔藓。
鬼子士兵们蜷缩在积水的散兵坑里,或是靠在勉强支撑的沙袋掩体后,目光呆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或是同样灰蒙蒙的大海。
他们身上的军服早已破烂不堪,沾满了污泥和暗褐色的血渍,紧紧贴在因极度营养不良而嶙峋凸出的骨架上。
蜡黄的脸颊深陷,嘴唇干裂起皮,眼神空洞麻木,看不到一丝属于活人的生气。
许多人身上裸露的皮肤布满溃烂的脓疮,苍蝇嗡嗡地围着飞舞,可他们却连驱赶的力气都没有了。
“饭…饭…团...”
一个蜷缩在泥水里的年轻鬼子田中一郎,怀里紧紧抱着他那支早已没了子弹、锈迹斑斑的三八式步枪。
眼神涣散地盯着前方泥泞的地面,嘴里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字眼。
他的脸颊深深凹陷,颧骨高耸,眼窝如同两个黑洞。
旁边的老兵山本十六,靠在一段腐烂的木桩上,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山本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
“田中…别…别想了…省点力气…省点力气才能…才能等到补给船…”
“补给船?”
不远处,一个瘦得如同骷髅、军衔是中尉的军官伊藤发出一声凄厉且绝望的惨笑。
他猛地抓起一把散发着恶臭的烂泥,狠狠砸向浑浊的海面。
“山本!你还在做梦吗?!看看这海!看看这天!哪里有什么船?!”
“本土早就把我们忘了!大本营那些混蛋!他们自己应该都完蛋了!”
“我们…我们就是被扔在这里等死的垃圾!”
伊藤的咆哮像一把钝刀,割在每一个士兵的心上。
绝望如同瘟疫般在战壕里蔓延。
几个股鬼子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可是…可是…”
田中似乎被伊藤的咆哮惊醒了一丝神智,茫然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神望向西面,那是内陆丛林的方向,抵抗军控制区的边缘。
“我…我昨天…昨天夜里…好像…好像听到…有人喊…投降…有饭吃…”
田中的声音微弱,充满了不确定和巨大的恐惧。
“闭嘴!田中!”
山本猛地低吼一声,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和严厉,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虚弱又跌坐回去,剧烈地咳嗽起来。
“那是…那是抵抗军的诡计!是…是动摇军心的!”
“投降…投降是叛国!是武士的耻辱!会被枪毙…曝尸…”
山本重复着司令部下达的恐怖命令,但声音却越来越弱,连他自己都感到了虚弱无力。
武士的尊严?在极致的饥饿和看不到尽头的绝望面前,那层薄薄的面纱早已千疮百孔。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气味,顺着海风飘了过来。
是食物的味道!
是烤红薯?还是…米饭的清香?
这气味如同拥有魔力,瞬间穿透了浓重的腐烂和恶臭,钻进了每一个士兵的鼻腔,直冲他们被饥饿折磨得近乎麻木的大脑!
“啊!是米饭的味道!”
田中一郎猛地吸了吸鼻子,原本空洞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绿光,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手指死死抠进泥地里。
“是吃的!是吃的!我闻到了!”
“真的!我也闻到了!”
另一个士兵也像回光返照般坐直了身体,贪婪地嗅着空气。
“在哪?在哪?!”
绝望的战壕瞬间骚动起来。
鬼子们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鬣狗,纷纷挣扎着站起身,伸长脖子。
贪婪地嗅着空气,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饿狼般的绿光,在灰暗的滩头四处搜寻。
那微弱的气味,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点燃了他们对生存最原始、最疯狂的渴望。
山本也闻到了。那熟悉又陌生的米饭香气,让他的胃部剧烈痉挛,口水不受控制地分泌。
死死咬着牙,山本试图用残存的理智和武士的训诫压制住那汹涌而出的本能。
他看向西面,抵抗军阵地的方向。那米饭的气味,就是从那里飘过来的!
山本看到,在抵抗军阵地的前沿,隐约有几个穿着杂色衣服的抵抗军士兵,正围着一小堆篝火。
火上似乎架着什么…铁锅的轮廓!他们还故意地,用什么东西扇着风,让那勾魂摄魄的米饭香气,更清晰地飘向这边!
“八嘎呀路!”
山本终于明白了,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悲鸣,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绝望。
这是阳谋!赤果果的、针对他们这群濒死饿鬼的、最恶毒也最有效的攻心之计!
抵抗军甚至不屑于进攻,他们只需要在安全距离外,煮点食物,扇扇风,就能让整条防线上的帝国勇士,精神彻底崩溃!
“别上当!那是陷阱!是魔鬼的诱惑!”
山本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试图阻止。
然而,晚了。
“我要吃的!我要饭团,我受不了了!”
田中一郎第一个崩溃了。
丢下那支象征武士身份的步枪,如同一条脱水的鱼,田中手脚并用地爬出战壕的泥水。
朝着那米饭香气飘来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冲去!
在他眼中只有食物,什么军令,什么大黄,什么武士道,在生存的本能面前,统统化为齑粉!
“等等我!”
“带上我!”
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十几个、几十个鬼子,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纷纷丢下武器。
哭喊着,嚎叫着,连滚带爬地冲出掩体,慢慢汇成一股绝望的人流。
朝着抵抗军的方向狂奔而去!他们瘦弱的身体爆发出最后一点潜能,只为那渺茫的、一口食物的希望!
“回来!混蛋!回来!”
山本徒劳地嘶喊着,声音被淹没在逃亡士兵的哭嚎和海风的呜咽中。
他眼睁睁看着那些曾经的同袍,像扑火的飞蛾,冲向抵抗军的阵地。
可迎接他们的,不是食物。
而是——
“哒哒哒哒哒!!”!
一阵密集而冷酷的机枪扫射声,骤然响起!来自抵抗军阵地精心布置的火力点!
狂奔的身影如同被割倒的麦子,瞬间倒下了一大片!
田中瘦小的身体猛地一颤,胸前爆开几朵刺目的血花,他扑倒在泥泞中,手指还徒劳地向前伸着,似乎想抓住那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饭团香气。
其他鬼子惊恐地尖叫着,有的被打倒,有的吓得瘫软在地,有的则更加疯狂地向前爬去…
机枪声停了。
抵抗军的阵地上传来清晰的、用生硬倭语喊话的喇叭声。
“投降不杀!放下武器!过来有饭吃!”
“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投降?不杀?饭团?
短短六个字,却如同重磅炸弹,混合着硝烟和食物的香气,狠狠地砸在残存鬼子的心头。
山本呆呆地看着滩涂上那些倒毙或挣扎的身影,听着抵抗军那如同魔咒般的喊话。
他缓缓地、缓缓地滑坐回泥水里,背靠着冰冷的烂木桩,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泥,无声地流淌下来。
山本的怀里,还紧紧抱着他那支同样冰冷的步枪。
武士的刀,在饥饿和绝望面前,早已锈蚀崩断。
帝国的太阳,在山本心中,正无可挽回地沉入冰冷黑暗的太平洋底。
马里韦山,司令部。
一个浑身泥泞、丢盔卸甲的少尉,连滚带爬地冲进了本间雅晴的指挥室,带着哭腔嘶喊。
“司令官阁下!完了!‘绝望角’…‘绝望角’阵地…崩溃了!”
“大批士兵…向抵抗军投降!吉野大队长试图阻止…被…被乱兵打死了!”
“阵地…阵地失守了!”
“噗——!”
本间雅晴猛地喷出一口暗红色的鲜血,星星点点溅在面前那份写着“存粮三天”的报告上,如同绝望的梅花。
眼前一黑,本间身体软软地从椅子上滑落下去,重重地摔在冰冷潮湿的石地上。
“司令官阁下!”
“军医!快叫军医!”
司令部内瞬间乱作一团。
武藤章扑上去扶住本间,触手一片冰凉。
看着本间那瞬间灰败下去、如同死人般的脸色,听着山下隐隐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枪炮声(抵抗军开始趁势进攻了)。
武藤的心中,最后一点支撑也轰然倒塌。
帝国的吕宋军团,这座曾经不可一世的战争机器,终于从内部彻底烂透、崩解,无可挽回地滑向了毁灭的深渊。
腐烂的武士道,最终只余下满地的泥泞、血腥和绝望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