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四年,二月初一,夜,秦凤路,巩州帅府。
烛火摇曳,映照着种彦崇铁青而疲惫的面容。他手中紧紧攥着那封来自灵州、字字泣血的八百里加急军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军报上,种力所部一万精锐在葫芦峪遭遇西夏主力伏击、几乎全军覆没、种力本人重伤突围生死未卜的消息,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李——仁——孝——!” 种彦崇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胸中翻涌着滔天的怒火与刻骨的仇恨!他万万没想到,李仁孝竟敢如此狠辣果决,不仅围困兴庆府,更敢深入险地,设伏打援!这份胆略与谋算,远非昔日流寇可比!
“大哥! 兴庆府危矣!种力兄弟生死未卜!我们不能再等了!” 麾下大将种浩(种氏族人)急声道,眼中布满血丝。
种彦崇猛地抬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决绝取代。他知道,此刻已容不得半分迟疑!兴庆府若失,则河套门户洞开,西夏兵锋可直指关中,整个西北防线将面临崩溃之险!
“传令!” 种彦崇的声音冰冷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点兵!”
“着种浩为先锋,率五千精骑,一人双马,携带十日干粮,即刻出发,星夜兼程,驰援灵州!务必稳住灵州防线,接应可能溃退的残兵,并广派斥候,探查兴庆府最新军情!**”
“着副将刘光世统领后军,调集步骑一万五千,携全军半数的虎蹲炮、火铳及足量弹药粮秣,随后开拔!沿途多派哨探,谨防敌军二次设伏!**”
“本帅亲率中军一万,坐镇巩州,总督各路,策应四方!”
“通知沿途各州府,开辟绿色通道,全力保障大军通行!”
“再发八百里加急,将此地军情,急报洛阳岳元帅与开德府秦王殿下**!请朝廷速定大计!”
“得令!” 众将轰然应诺,帅府内瞬间弥漫起大战将至的紧张气氛。
军令如山,秦凤路这台战争机器再次高效运转起来。二月初二,拂晓,种浩的五千铁骑便如离弦之箭,冲出巩州,卷起漫天烟尘,向着北方黄河渡口疾驰而去。
这一次,种彦崇吸取了种力轻敌冒进的惨痛教训。他严令种浩与刘光世,行军不求快,但求稳。斥候必须放出百里之外,信鸽通讯网络必须保持畅通,每半个时辰必须有一次军情汇报。大军行动必须步步为营,遇山搜山,遇林查林,绝不给李仁孝任何可乘之机!
接下来的几天,对种彦崇而言,无疑是种煎熬。
他坐镇巩州,心却早已飞到了数百里外的兴庆府。每一天,都有来自前线的信鸽带来最新战报,但内容却让他心头愈发沉重:
“二月初二,午时: 种浩将军前锋已抵黄河古渡口,遭遇小股西夏游骑,已被击溃。灵州方向暂无大规模敌军活动。”
“二月初三,辰时: 刘光世部已过会州(今靖远),沿途哨探回报,灵州至兴庆府官道发现大队人马行进痕迹,疑似西夏运粮队。”
“二月初三,夜: 兴庆府方向夜间火光冲天,炮声隐约可闻,战事极其激烈!”
“二月初四,未时: 种浩将军已进入灵州!守将确认,种力将军确已突围至兴庆府,但身负重伤,情况不明! 灵州通往兴庆府官道被西夏骑兵切断,但小道仍可通行。”
“二月初四,夜: 兴庆府方向炮声渐稀,但喊杀声震天,恐在进行惨烈巷战!”
每一份战报,都让种彦崇的心揪紧一分。他仿佛能看到,堂弟种彦崧在兴庆府那座孤城中,是如何带领着疲惫不堪的守军,面对数倍于己、装备精良的敌军,进行着怎样绝望而英勇的抵抗!
而此刻的兴庆府,正如种彦崇所料,正经历着地狱般的考验。
在李仁孝不计成本的炮火轰击下,兴庆府东面城墙已是千疮百孔,出现了多达七、八处巨大的缺口。西夏军昼夜不停地发动猛攻,企图从缺口处涌入城内。
但种彦崧展现出了惊人的韧性与指挥才能。他采取了昼防夜修的残酷战术:
白天,当西夏军用炮火轰开缺口,步兵涌来时,种彦崧就将手中最精锐的部队顶上去,用燧发枪、弓弩、猛火油柜乃至最原始的白刃战,死死守住每一个缺口,让西夏军每前进一步都付出惨重代价。城墙上下,尸体堆积如山,护城河已被染成暗红色。
夜晚,当西夏军攻势稍缓,种彦崧就立刻组织城中所有的工匠、民夫,甚至能动弹的轻伤员,利用预先备好的 速干水泥、青砖、沙袋,在火把的照明下,争分夺秒地抢修城墙!他们如同不知疲倦的工蚁,在寒夜中,将白天被炸开的缺口,一次次地重新垒砌起来!
于是,出现了让西夏军士兵感到近乎绝望和诡异的一幕:头天白天他们付出巨大伤亡才勉强突破的城墙缺口,经过一夜之后,第二天清晨,又会奇迹般地出现一道新的、 粗糙但坚固的矮墙! 守军的抵抗意志,仿佛永远无法被摧毁!
李仁孝对此暴跳如雷,却也无计可施,只能命令炮队继续轰! 他不信,城中的守军是铁打的,城中的建材是无限的!
拉锯战就这样残酷地持续了四天四夜。兴庆府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看似随时会倾覆,却总能在最后关头稳住船身。守军的伤亡在急剧增加,弹药粮草在飞速消耗,种彦崧本人更是数日未眠,眼眶深陷,声音嘶哑,全凭一股意志在支撑。但他知道,他必须撑下去,撑到援军到来的那一刻!
二月初五,午时。
就在兴庆府守军即将到达极限,最后一段主要缺口即将被西夏军突破的千钧一发之际——
“呜——呜呜——”
远方的地平线上,突然传来了低沉而雄浑的号角声!不同于西夏军队的牛角号,这是大宋禁军特有的铜号!
紧接着,一面醒目的 “种”字大纛和“刘”字将旗,出现在西夏军侧翼的山岗之上!种浩、刘光世率领的两万种家军主力,经过四天谨慎而迅速的强行军,终于如期抵达!
“援军!是我们的援军!”
“种帅来了!种帅来了!”
城头之上,疲惫不堪的守军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许多士兵瘫倒在地,失声痛哭,那是劫后余生的狂喜!
正准备发动最后总攻的西夏军,被这突如其来的生力军打乱了阵脚,阵型出现了一丝混乱。
“全军听令!” 种浩一马当先,长刀指向西夏军侧翼,“锋矢阵! 目标,敌军炮阵! 随我——冲垮他们!”
“杀——!”
养精蓄锐已久的种家军生力军,如同猛虎下山,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地凿入了西夏军的软肋!战场形势,瞬间逆转!
半个时辰后,兴庆府东门。
吊桥缓缓放下,城门洞开。种彦崧在亲兵的搀扶下,踉跄着走出城门。他此刻形销骨立,战袍破碎,满脸烟灰血污,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睛,在看到那个策马疾驰而来的熟悉身影时,才焕发出一点光彩。
“大哥!” 种彦崧嘶哑地喊了一声,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种彦崇飞身下马,一个箭步冲到种彦崧面前,双手紧紧抓住他几乎站立不稳的肩膀,虎目含泪,声音哽咽:“彦崧! 贤弟! 辛苦了! 是大哥来晚了!让你和弟兄们……受苦了!” 他看着眼前几乎脱形的堂弟,看着城头城下累累的伤亡,心如刀绞。
种彦崧听到兄长的声音,这些天积压的疲惫、委屈、恐惧、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爆发出来!他再也支撑不住,猛地扑倒在种彦崧怀中,放声痛哭,边哭边断断续续地嘶喊道:
“大哥…… 城……城守住了……弟兄们……都没给种家丢人!可是……可是……力哥他……力哥他没撑住啊! 他……他浑身是伤……被抬回来……只剩下一口气……军医……军医拼尽全力……也没……没救过来……今天早上……咽气了! 呜呜呜……”
“什么?!” 种彦崇如遭五雷轰顶,浑身剧震,猛地推开种彦崧,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你……你说什么?种力他……他……”
种彦崧泣不成声,只是拼命点头。
“啊——!” 种彦崇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悲嚎,仰天喷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大帅!”
“大哥!”
周围将领亲兵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七手八脚地扶住他。
种力战死的噩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刚刚因为援军到来而稍显振奋的军心之上。兴庆府之围虽暂解,但种家军,却付出了一位核心大将陨落的惨痛代价! 而城外的西夏军,在经历最初的混乱后,已在李仁孝的怒吼中重新整队,并未远遁,而是退后十里,重新扎营,显然并未放弃。一场更加残酷的大战,阴云再次笼罩了这座饱经摧残的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