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的春雨织成水墨帘幕,乌篷船头的铜铃随波轻响,将宇文渊甲胄上的寒梧纹,染得如浸青瓷釉色。他倚着舱门,听苏绾与陈庆之在船头论及天机阁旧阵,忽闻画舫上传来吴侬软语的吟诵——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团扇轻摇处,三两名着月白襦裙的女子立在朱漆栏边,腰间丝绦垂着“红袖书院”的玉坠,“北朝将军既入金陵,可懂我南朝《楚辞》真意?”
舱中炭火微明,宇文渊望着舷外雨丝斜织的画舫,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教他的吴语童谣。他解下寒铁戟,换作青竹油纸伞,踏过湿滑的跳板,衣袂带起的风,竟将对方手中诗卷翻至《湘夫人》末篇:“臣本代北武夫,却记家母曾言,‘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原是屈子望乡之叹。”
为首的女弟子怔住,团扇上的墨梅在雨中洇开:“北人读《楚辞》,多作慷慨声,将军却用吴侬软语,倒似……”
“倒似建康巷口卖杏花的老妪?”宇文渊的声音忽然低转,如春雨沾衣,“家母出自琅琊王氏,未嫁时最爱在朱雀桥边,教我用吴语吟诵‘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他望向苏绾,见她指尖骤然收紧,袖中机关匣的齿轮轻响,“可惜十二年前一场风雪,让塞北的寒梧,再难听见江南的采莲曲。”
画舫上的女弟子们交头接耳,忽见陈庆之的白衣从乌篷船飘来,手中握着卷《昭明文选》:“诸位学妹可知,当年太武帝命人翻译《楚辞》,首篇便是《离骚》,末句‘路漫漫其修远兮’,恰与宇文将军的破虏戟,同承求索之志。”
苏绾的目光却落在宇文渊握伞的手上,伞柄刻着半枝寒梅——那是她父亲苏烈当年赠给宇文夫人的定情之物。她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曾说:“若见寒梅映雪,便知故人未远。”此刻秦淮河的雨,正将伞面的寒梅,与宇文渊甲胄下的中衣暗纹,融成一片朦胧。
“苏姑娘可是受凉?”陈庆之的声音惊破雨幕,他递过件白锦披风,袖底露出的天机阁令牌,与苏绾腰间的机关匣,在电光石火间相映。她摇头,指尖抚过伞柄刻痕,忽然轻笑:“陈公子可记得,十岁那年在天机阁,你我曾用吴语对诵《九章》,却被父亲罚抄《天工开物》?”
画舫的灯火映着陈庆之的白衣,他忽然望向宇文渊:“当年苏伯父总说,机关术若配《楚辞》,方得刚柔相济。”他的目光落在寒铁戟上,“如今看来,宇文将军的戟风与吴语,倒暗合了‘重华不可遌兮,孰知余之从容’的真意。”
雨丝渐密,宇文渊的油纸伞忽然转向苏绾,将她和陈庆之的身影,笼在同一片青竹阴影里:“苏姑娘可曾告诉陈将军,塞北的苍狼原,如今也种了从建康带去的莲花?”他忽然指向画舫水榭,那里的莲花灯顺流而下,“胡汉百姓共赏灯时,总说这灯影,像极了《楚辞》里的‘乘清气兮御阴阳’。”
苏绾的喉间忽然发紧,眼前浮现出苍狼原的篝火——宇文渊曾在互市之夜,用吴语为牧民们唱《采菱曲》,那时的寒铁戟,正化作灯柱,护着满地莲花灯。她忽然转身,望向秦淮河的烟水茫茫,却见自己的倒影,与宇文渊、陈庆之的身影,在雨幕中渐渐重叠。
是夜,乌篷船泊在桃叶渡,宇文渊的案头摆着陈庆之送的《玉台新咏》,墨香混着苏绾机关匣的铁锈味。他翻至“忆梅下西洲”篇,忽见字里行间,有用鲛人血写的密字:“红袖书院,藏着天机阁失落的‘归雁阵图’。”
窗外,雨打芭蕉如密语,宇文渊的指尖划过“西洲”二字,忽然想起母亲曾说,那里是她与苏烈初次相遇的地方。寒铁戟斜倚在舱壁,戟身的“胡汉一统”古篆,在油灯下泛着微光,与《楚辞》的雅韵,在江南烟雨中,织成一片朦胧的初心——他知道,这一场乌篷船上的相遇,揭开的不只是南朝的诗酒风流,更是天机阁旧案的血色序幕,是寒梧与朱雀,在烟雨江南,即将展开的另一场破虏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