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谁?”男人问。他站在光处,尘黛隐在黑里,一半看不清一半不记得。
“我,我是这家的。”尘黛手指自家墙,又提提手里蛋糕,“给晨阳。” 在一个熟人社会里,忽然需自我介绍,尘黛竟一时不知如何说起。
“小黛?”晨阳姥姥听到声音,从饭屋出来,手拿糊糊勺,头缠枣红围巾,身挂草根枯叶,仿佛是已上个时代的人。她以摊煎饼为生,赶附近集市售卖。
“进屋进屋,小文!我这……”晨阳姥姥说着钻进饭屋,煎饼鏊子离不得人,一会儿就糊了。
小文从屋里出来,后面跟着绊脚的晨阳,邀尘黛进屋。
晨阳欢喜异常,围着蛋糕转圈,小文温柔地看着,说起孩子最近说了什么俏皮或者疼人的话,蛋糕做的如何好看,谁都不提家暴、酒精依赖症、眼睛康复,似乎谁提,痛苦便是他制造的。
“小文小武,我这俩孩子算是到头了,盼着晨阳哪天能跟你和尘屿一样,当个大学生。”晨阳姥姥装了一包煎饼进来,道。
“现在的大学生,在家靠父母,出门靠关系,个个娇生惯养,遇到事只会找人帮忙。还不如我们这些人,那真的是走的每一步只靠自己。”男人记起了报过警的尘黛,挑衅道。
“我巴不得儿子能靠上你!你能吗?!”小文依旧坐在凳子上,但声音拔地而起,瞬间变得锋利如刀。
“啪”的一声,男人舀出一勺狗食又猛地反摔进锅里,那100的温度若摔进去在人身上……
“怎么养这么多狗?”尘黛赶紧开口,企图通过转移话题将火苗掐灭。
“里面有你家的狗吗?没有,就别多问。”男人呛道。从架起的炉子上搬下大锅狗,放在天井里冒最危险的热气。
“做着伤天害理的事,嘴上还不依不饶,死了也是下地狱!”晨阳姥姥咬牙切齿道。
“地狱什么样,我还以为现在就是地狱。”男人道。
“把你的地狱门关好,老老实实在里面待着,别拖着我们老少娘们爷们几个也进去。”
“老婆孩子在哪,哪就是我的家,要出去,那也是你。”
“这是我的家!我花钱买的,我死了也是留给小武,不是你!”
“等你死了看吧。”
面子践踏多了,就变成了里子,里子有几个不烂的。
晨阳由噤若寒蝉,变为惊哭,他已习惯性用尖叫关闭听力,用大哭挤走其他情绪,尘黛警惕性看着那锅沸腾的热食,害怕它会变成伤人的利器。
“要不,我带晨阳去我家玩吧。”尘黛对小文道。
“你真的很爱管闲事。”男人的嗤之以鼻带上了好奇,围观的人很多,避而远之的也多,能力不足还老是想插手的人,真是不多见。
“不用,你回去吧。”小文麻木道,“蛋糕,谢谢。”
爸爸说的对,所有声音一起响起时,真的很吵。
尘黛往回走,经过念念老屋,大门插销锈迹斑斑。张美英曾经从这里,一次次在爆裂的抢砸摔和辱骂争吵中将念念抱离。
上床时已经很晚了,尘黛有点睡不着,拧亮床头台灯,边和李明澈有一句没一句聊天,边刷手机,忽然听到隐隐远远的哭声。
尘黛下意识坐直,凝心是否是幻觉。又看看趴在床边酣睡的小奶狗,小黑在尘屿房间睡觉,父母与奶奶的房间皆无响动,紧张起的心松下来。
“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哭,分不清哪条胡同,现在又没有了。”尘黛道。
“别害怕。”
“你还不打算睡?”
“拜你所赐,剪视频。”
“呃……辛苦。”
第二天早晨,张美英出门又回来,打听到那个天天坐在大门缝里往外看的老人去世了,她的外地家人昨晚半夜赶回来,一进村便开始哭。
“说是好端端的,昨天她孩子还来给她送了一盘饺子,说吃了七八个,这上车饺子成了上路饺子了。”张美英道。
“修了几辈子的福分,不像我,累子女。”毕淑正叹道。
“你们昨晚也听见哭的了?”尘黛道。
“也就你爸听不见。”张美英道,翻出白事账簿,心思着要随多少。
在外面待久了,常忘记生死。一回到村里住,不知为什么,总会听到那么多恸人的哀乐。
李明澈发了剪好的视频过来,附带几张修好的图。
姜娜如同一个经大雨洗过的院子,滴滴答答柔和澄明,谁也不知,镜头里的女主曾经走过怎样的棱角。
“轻舟已过万重山”尘黛回。
“不关心一下我的黑眼圈吗”李明澈回。
“毛巾热敷”
“来姨妈了吗?多喝热水”
“……”
尘黛将视频和照片发给姜娜。转了qq空间、微信朋友圈、人人网、博客、微博、短视频等所有社交平台,不遗余力。
留言最多的是“哇,蛋糕西施啊”。本是主角的蛋糕沦落为形容词。没办法。
“拍的不好,喧宾夺主了。”李明澈看着评论,给尘黛打电话。他像个仪器,只管努力校准他的精确性。
“不是你拍的不好,是姜娜自带红花体质。”尘黛道。
李明澈为了尘黛的兼职学的摄影,努力加天赋,以及爱情这把火,他快赶上专业的了。
“全当你夸我了。”
“尘英发微信了。”尘黛点开看,“姜娜恋爱了吗?”尘黛念了下尘英发的信息,又问李明澈,“她和陈征到底什么情况?”
“陈征在追她吧。”
“挂了,我给尘英回下。”
“什么时候你也能这么着急回我的信息。”
“咱俩还分什么你的我的。”
“啧~行~”
尘黛电话还没挂,尘英又发来信息。
“视频里的样子,像在为谁认真做饭。为君下厨烹佳肴,此心天可鉴。”
“可能给自己吧。”尘黛回。
“给自己和给别人是不一样的。你记不记的有一年,年根儿前我去你家洗澡,人很多,我和我妈等空位,你妈在炉前给你炒面粉。你家那么忙,那么多人,你妈就在那小火、仔细、均匀地遍遍翻炒,一直到所有白色面粉全部变为土黄色,就因为你说了句想吃面糊糊。我妈当时还笑呢,说怎么能这样惯孩子,惯的孩子不知道大人的忙闲。”
“不记得了。”尘黛回。
“我记得,我记得你妈说,孩子想吃嘛,就做点儿,这又费不了多少事。”
“我有时挺想给自己做顿饭的,但拿起锅勺,又不知道怎么做。可能是我没见过,我爸妈给我认真做顿饭的样子,我想到的都是你妈给你炒面的样子。”
“姜娜做蛋糕又让我想起来了,就是那种很爱很爱一个人的样子。”
“尘黛,我那么努力那么明目张胆的爱自己,怎么就爱不起来呢。”
尘英发来一串信息。
尘黛手放在键盘上,不知应打出什么安慰的话。
“要不,暑假我去给你做饭。”
“你做饭??外面的饭……其实也挺好吃的。”
尘黛发去白眼。
尘英找到了实习单位,是她大学老师辞职后,创业开的一家工程造价咨询公司,名义是等大三期末考一结束,正式去实习,但实际现在已经在上班了。
“房子找好了吗?”尘黛问。
“一栋破旧老楼,扑闪扑闪的灯泡,永远拧不紧的水龙头,滴答滴答~你来吧,你来修水龙头。”
“哈哈哈,就我这手……艺,能修东西?”
“你还有自知之明啊,那你老是逞什么强。”
“什么?”
“你是怎么做到又爱管闲事,又健忘的。”
“?”
“我们上初中时,届届传言宿舍厕所里死过人,还是女厕所女鬼。有天熄灯后,听到滴答滴答的水声,每滴都滴的人在被窝里缩一圈,毛骨悚然如坠冤井,没有人敢去,你拿毛巾和塑料袋去缠好的。”
“还有这事?我们那时候不在一个宿舍,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很想去尿尿,尤其那水声,每一滴都滴在我的膀胱上,我都快憋不住了,但又害怕。忽然间停了,赶紧出门,正好看到你进宿舍。我后来问你,你不害怕吗?你说,流一宿,得浪费多少水啊。”
“女侠啊。”尘黛自封,发去一个执剑走天涯的表情里。
“我现在租的这房子,简直是当年鬼故事照进了现实。”
“什么样?”
“很像我们初中的宿舍,不同的是我们宿舍的厕所在平行线上。这里是南北、东西两条走廊交会成直角,就在直角处一个公共厕所。一个房间又一个房间的人,端着脸盆,拿着杯子去洗漱,尤其是晚上,谁也不说话,很像幽灵。”
“你害怕吗?”
“不怕,房东养了一只鸡,他不想放在自己家里,就放在我旁边的隔断间,鸡鸣鸡血最能驱邪避鬼。”
“哈哈哈,那我以后每天给你讲一个睡前鬼故事,我这可一堆胡同里的传闻。”
“我住在三楼,楼下是一片空地,边上搭建一排低矮板房,白天有人在空地练车,晚上有农民工光着膀子,蹲在板房门前抽烟。我有时就趴在窗户,往下看,你知道吗?我觉得,我好像从来没离开过渡东庄。”
“我在岭北,住在拆迁老城,去郊区打工,我也觉得我从来没有离开渡东庄。”
“住老城……你和李明澈同居了?”
“呃,嗯。”
“有人跟你说过我的事吗?”
“什么事?”
“没。有空来看大海吧,幸好日出和大海是免费的。”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