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放假第一天,岭北的客车刚刚驶进湜渊长途汽车站,李明澈便于站牌下挺直了腰背,尘黛站到车门口时,李明澈已经伸出手去接她的行李。
“别啊,有渡东庄的人吧”。尘黛左顾右望,俩人没关系时,经常一起坐公交去上学,一旦掺杂了男女,自己先做贼心虚起来。
“怕什么。”李明澈笑道,就怕别人看不到,接完行李箱,又伸手从尘黛肩上拿双肩包。
“这次包轻,果然大学生不看书。”
“好不容易短逸一下,想把我累死。”尘黛道。
“那不能,快乐才刚刚开始。”
“闭嘴。”
李明澈一通笑。
湜渊得了面积小的好处,率先在全省施行城乡客运公交化运营模式,距离离市区不算太远的村落,全部取消了中巴客车,改乘公交,一块钱即可抵达,包括渡东庄。据说下一步会实现村村通公交,进城交通成本明显下降,人流量瞬间增加,消费就上来。就像尘黛,为省三块五的车票,跑去加油站坐公交上学,现在不用了。
尘黛跟着李明澈出汽车站,找公交站牌。
“我明天去一趟岭北找房子,收拾完再回来。”李明澈道。
“早说,我晚点儿回来,和你一起找找。”
“我不敢耽误你与家人相聚。”
“啧~”尘黛是真的会算计回家的时间。
尘黛和李明澈特意与公交站牌隔开一段距离站着,与等车的人群分开。其实这样更显眼,路过的人无不知这是一对小情侣。
“学校那边半工半读都弄好了?”尘黛问。
“行李我都拿回家了,到时间回校参加期末考试就行,如果没空,等毕业前一口气全补考也行。”
“饿不饿?”李明澈问。
“饿,饿我也得回家吃。”
“好久没见尘屿了,不知道学习累不累。”
“我会替您去问他,您老不需亲自去。”尘黛拧眉斜他一眼,又去观察等车的人里有无相识的。
去渡东庄的20路公交车过来,人群蜂拥而上,连后车门都等着人。
“人太多,等下一班吧。”李明澈道。
“挺神奇,之前觉得湜渊巴掌大,遍地都是熟人,其实能碰到熟人的几率很小。”尘黛道,看着嗷一嗓子又一嗓子往上挤的人群。
“所以怕什么。”李明澈往尘黛身边靠了靠。
“但是但是……”尘黛往旁边挪了挪。
“不逗你了。”李明澈停下,笑道。
尘黛进家门时,尘屿已经回来。
“大学生回来了~”尘屿吆喝一声。
“滚。”
毕淑正听到天井里有动静,坐着的身体快速把头转向窗户,微蓝的眼瞳猫头鹰般,闪出光,随后花开在脸上,是等待终于有了结果的喜悦。
尘黛常觉配不上这样的等待,尤其看到奶奶具象化的孤独,仿佛因为等她,才经历了那漫长的孤独。便生出井底一样深的愧疚,连月亮都照不进去。
尘黛想起小时候,跑去村里玩,无论从哪条路跑,总能经过一扇对开的黑色木大门,门缝里坐着一个老掉牙的老太婆,对每个经过的孩子露出窝嘴的笑,如果有人问她多大年龄了,她说九十九,年年问,年年答九十九,她就一天接一天一年又一年坐在那里。生于斯长于斯,尘黛见过太多孤独的人。
尘黛忙放下书包进屋,对奶奶道学校多大、宿舍几人、吃的如何、军训怎样。毕淑正说,她在经历便秘,非常痛苦。
“吃过药,弄得到处都是。”张美英在隔壁厨房接话 。
“我们起来走走吧,不能常坐着。”尘黛道,扶着奶奶在屋里活动。
“你姑前几天来了,给我拿了个收音机。”毕淑正指指床头,枕头旁一个红色带线的收音机,“我打开就是说《水浒传》,打打杀杀,不是这个死了就是那个死了,真是吓人,听的心里乱扑腾腾。”
“听点别的。”
“不想听了,吵吵闹闹的。”
毕淑正是习惯了安静的人。
“明澈也去济南了?”张美英问。
“你怎么知道?”尘黛走动的脚,停顿半秒。
“他妈说的。现在有出息的孩子都往外跑,留家里的反倒成了没本事。”
“可不,以前没个难处,谁往外走。”毕淑正道。
“那我高考,报外省。”尘屿趁机道,手里摆着吃饭桌。
“也不能太远吧,坐那么久的车晕也晕死了。”张美英又反悔。
“以前姑姑走,奶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那滋味不知道还以为要出国呢。现在尘黛也是去岭北,尘黛你觉得远吗?”尘屿找同伙。
“还行。”尘黛道。
“再过几年,交通更发达,科技更强大,回来趟就跟赶了场渡西庄集。”尘屿道。
“有了孩子有了家,就由不得你了,一辈子不回来的也有。翠芬又跟着孩子走得更远了,下次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毕淑正叹道。
“美英。”张容春边进大门边喊。
“姥姥。”尘黛尘屿道。
“孩子们回来了,尘屿怎么这样高了,跟他爸年轻时一样,一表人才。”张容春上下打量着尘屿,笑开。
“才一个月没见,能长多少。”尘屿笑道,他善于拆穿客套话,但他实际超过了李明澈。
“进来一起吃吧。”张美英让道。
“你弟他们两口子忙,让我去给他们接送接送孩子,我这地是真没法种了,等你澡堂开了业,人来人往的,帮我打听着,看谁想要,多少给点钱。”
“姑,有没有人种还两说,就算是有,最多就等庄稼收成了给你点粮食、菜的。钱估计真没有。”
“看吧,过不了多少年,渡东庄就不剩几个人了,整个湜渊也只有流出而无流入。”尘屿对尘黛道。
“不可能吧。”
“不信啊,那就等着你回来建设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