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黛看向早上车间主任指向的门。
两张低矮案前,各围坐六七个中考结束的学生,多是印刷厂附近中学的,也有跟着厂里父母来的其他学校的,但尘黛原先的中学倒是一个也无。
每个人面前都有厚厚一摞纸,八页课本连在一起那么大,他们的任务就是折书页,折成教室里书的样子。
“看这学生打的包,真是人美手巧,你是不是七月七出生的?还年年乞巧。”车间站案前的中年女人,朝着同她搭伙的学生道。
那男生红着脸,默默将边角收拾整齐,挽起的绳结左右对称。
“乞巧说的是女的,人家一男孩。”另一站案前的女人笑道。
男生将打好的大包抱起,放到包垛上。
“果然是男人吧,多有力气。”女人斜睨痴痴笑道。
一阵朗声的大喧笑,引得同车间人望去,男生脸更红了。
“你是怎么做到又美又帅的?这就是传说的男女通吃型。”
尘黛站在门口又退了回去,一个人去食堂吃饭了。
饭后,尘黛爬进废纸房里睡午觉,高高的纸堆蓬松如云,躺下便陷下去一坑。一上午没觉得多累,但此刻躺下,浑身酸疼,昏然睡去。
“起来!你这孩子,怎么能在这睡觉!我说到处找不到你。”老头气急败坏怒道,“从外面一点都看不见你,这里多热,万一你中暑了晕了,去哪找你!怎么这么不省心。”
尘黛从纸堆里深一脚浅一脚下来,头发、衣服被汗湿透,粘住的一身纸条,倒像玩了一天的扑克牌,贴的输条。
“啧~”尘屿站在下面仰着头,皱眉道。
李明澈笑,眼角到眼尾滚过雨后的星星,明亮温润。
“你……你们怎么在这?”尘黛惊道,手胡乱薅几把纸条。
“正好碰到他们在厂门口,说是哥和你弟。”老头道。
“……”
“找你一圈找不到,把他们急得,非要进来一起找,你说你,大暑天睡一堆废纸里,怎么想的!”老头继续喋喋不休。
“下次不敢了。”尘黛摆出认错姿态。
“你们快出去吧,不让随便进。”
“你怎么在这?你家店不忙?”尘黛问,三个人出了车间往厂外走去。
“下午事情少一点。”李明澈道。
“肯定是尘屿怂恿你陪他玩。”
“诬陷啊,是他打电话问我们在干嘛,知道你去印刷厂了,非要来看看。”尘屿争辩。
“峡谷多好看,很久没来了。”李明澈干咳一声,眼睛投向眼前的光景。不远处秀木繁阴,有松如盖,能听到轰鸣水声撞击石壁,流入洞谷。
“对,去凉亭。”尘屿说着,往前冲去。
“今天切书,切到了《计算机应用基础》,我留了一本出来,等问过车间主任多少钱,应该比外面便宜,呃……你要不要?”
“有可能是我的新课本。”李明澈道。
“你考的哪?”
“湜渊职业技术学院,三二连读大专。”
“喜欢就好。”
“嗯。”
“在你学校后面,还是邻居。”李明澈又道。
“说不定你没考上。”
“有可能。”李明澈笑道。
他们站在凉亭下,看着脚下山涧。峡谷不大,尽收眼底,这里无庙无观无殿无塔无祠堂,只在平台处站立一真人高石头雕像,传说为此谷主人,须发飘逸,距今有三百多年。
但不知道的人连此雕像也难知,因为被玉米秸秆、树枝等柴火拿来搭靠,盖得严严实实,平台则平铺花生,附近村民常来晒粮食。
野气、底层与烟火。
“什么声音?”尘黛问。
“乌鸦。”李明澈话出,几只黑鸟从密叶中飞出,落定另一个枝头。
“我爸肯定喜欢这。”尘黛道,林间高处风裹着水汽将她一身汗吹爽。
“你看那人家。”尘屿道,手指一户院落。门前一条崎岖往上的泥巴小路,原就窄,中间还流经一条一步可跨的小溪流。这里大概因缺少大面积平地原因,住宅比较零散。
“谁?”
“给咱家浴池送碳的。”
“拖拉机怎么开出去?”尘黛道,才发觉天井里停着一辆拖拉机。
“不重要,重要的是咱家还欠他钱。”
“你怎么确定就是这家?”
“爸说过大体位置,低处,门前小溪,面朝杨树林,东靠峡谷,是个好住处。”
“还是要赚钱才行,赚很多钱。”尘黛道。她再看景,忽然没了心境,蒙了一丝亏欠。
李明澈看过她,看过这时间的峡谷。
录取通知的电话,是尘屿接的,尘黛从印刷厂回来时,尘屿已经在街上等着了。
“尘黛,你考上一中了!学校打电话来了。”
尘黛心脏狂跳不止。
“李明澈也考上了!”尘屿遥遥道。
“尘英和姜娜呢?”
“她俩我怎么知道,她俩留的我们家电话啊。”
尘黛问糊涂了,扔下自行车,赶着进屋里打电话。
“还没来录取通知书呢,自行车就不要了。”尘屿抱怨道,但兴奋的语气带动兴奋的表情,整个人看去比尘黛更高兴。
第二天进厂时,中考出结果的事已经在车间传开,大人们道贺一样,逢着便问。
对于考上重点高中的学生,就像看见了撒着金片的辉煌前程,眼睛里都反射着金光。
“尘黛,你将来肯定是有出息的,考上一中,后面就是好大学,再后面就是好工作,到时候找个大学对象,这辈子不会受什么大难为。”机器上的师傅赞许道。
尘黛笑笑。
“你们知道湜渊职业技术学院还叫什么名字吗?”拉着打包拖车的男人,走到一桌子女人旁,问。
“什么?”案前有人接话。
“技院,简称技院。”
围桌哄笑。
隔壁车间被夸人美手巧的男生正好过来借拖车。
“你考的哪?”男人问。
“湜渊职业技术学院。”
立马一阵入局者不知所以,旁观者知其所以的轰然大笑。男生的脸红不再是被夸赞好看的害羞,而是被蔑视的羞愤。
“进去好好学,出来开个妓院,就在红灯区那片,那玩意真赚钱。”有女人打趣。
“赚不赚钱,你怎么知道?你在里面干过,还是你男人在里面花过钱?”另一女人又打趣她。
“你想去干,还不没人要呢。”
已婚已育的成年人开着大尺度玩笑。
男生赌气要走。
“这点玩笑都开不起,算个男人嘛,车不要了?”男人稍用力,车轮带着车滑向男生。
“什么专业?”机器上的师傅问。
“计算机……和计算机有关。”男生答,似不像说得那么明确,解释起来费劲。
“就网吧呗。”男人道。
“学费多少?”有女人问。
“三千多。”男生回。
“这么高!打个游戏还要这么多钱。”
“听说那个学校很乱。”
“哪里都有乱的人,哪里也都有不乱的人。”尘黛插嘴道。
“你不是考上的一中吗?”男人转问尘黛,对尘黛帮非族类人说话露出不解。
“一中就不乱了?”尘黛反问。
“你学费多少?”师傅岔开话题,问尘黛。
“一千多点。”尘黛答。
“啧~要么说还是得学习好,学习好不仅将来能赚钱,现在也能省钱。”有女人道。
“不一定。”尘黛冷着脸,犟上嘴了。
男生看过尘黛,投来感激目光,拉着车走了。
“学校在哪?”有人问。
“北凤窝那边。”有人答。
“我知道,原先穷到鸟不拉屎的地方,现在成金窝窝了。”
“建学校,建图书馆,还建什么艺术馆、体育馆的,听说那村子里的人,地都占了,分了不少房子。”
“以前那地方,媒婆都不去说亲,谁要说给哪个闺女介绍个北凤窝的,那就跟瞧不起人一样,现在那边人倒个个都吹胡子瞪眼了。”
“想不到啊,我们这边是完了。”
“煤矿挖煤,挖得地底下都掏空了,盖五层楼都得塌。”
“钱都让煤矿老板赚了,我们吃了半辈子煤屑,一分钱没捞着不说,连前途都搭进去了。”
大家越说越气,终是没了讲荤段子的兴致。
“隔壁车间一起来的那几个同学,别看现在感情好,吃喝说笑的,以后路越走越不同,感情也就淡了。找对象一定要把住眼,不能只图长得好,那东西最不顶用,既不能吃也不能喝,早晚还有老的一天,老了男女都一个样,都像女的。”师傅道。
“不一定。”尘黛道
“不一定?!以后你就知道了。你就记住一句话,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不一定。”
尘黛也不知道不一定什么,什么不一定,她只是不想有人再贬低李明澈。
师傅冷哼一声,仿佛好不容易培养出的得意门生,看走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