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收尾的时节,太阳刚刚落尽最后的余晖。
一辆翻斗车从北大街拐入西街,引的地里的大人直起腰张望,车后面则跟跑成群结队,一脸兴奋的孩子,张美英和马红玉也站在门口看热闹。
十几头牛挤挤挨挨于卡车中,一声声的哞哞,叫醒傍晚的渡东庄。
“这是谁家的?”张美英问。
“牛原来这么大个。”红玉道。
“砰砰”两声,轮胎刹住地面,卡车停于她俩眼前。
“这是尘贵方家么?”师傅从车窗里探头问。
“是。”张美英愣道。
“卸哪?”
“什么卸哪?”张美英不解问,但脑海里已有不祥的预感。
“再往前开开,卸前面园子里。”尘贵方骑着摩托车从后赶过来,头盔中瓮声瓮气喊道。
“你买的牛?!”张美英几近明了。
“嗯。”尘贵方匆匆回。
“你买牛干什么!”张美英火冒三丈。
“一会说,一会说。”尘贵方避开张美英,去给师傅引路。
打开车斗后门,架上木板成斜坡状,两人合力把十三头牛赶下车。
接着连吆喝带抽鞭,一头一头拉进园子,虽都是几个月的小牛,但体型摆在那,瞬间占满了园子。
尘贵方警惕着这头牛别踩了张美英种的菜,另一头已埋头啃起来,园墙外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尘振刚直接骑上墙头,胳膊一使劲,跳了进来。
“骑哪只好呢?”尘振刚在牛群里转着圈,摩拳擦掌,伸胳膊伸腿,跃跃欲试。
“骑那个,那个最大。”尘虎指着一只体格最大的,怂恿道。
“快出来,踢不死你。”陈永梅骂道。
“这人真是能作,养鸡不是听说赔了个底朝天吗?怎么还有钱养这个。”尘军平抱着膀子,思忖道。
“人家家底大,赔得起,山鸡说破天也是鸡,那算得了什么,养就养大家伙。”张容春得意非凡。
“就是,这么满满一大园子,您老人家以后牛肉是吃不完了。”杨雪芹道。
张容春哼笑一声,露出得意之人不与失意之人计较的优越。
尘黛从奶奶家回来,远远看着家中园子站着这许多人,几步紧跑过来,挤进去,疑惑在那。
“这就是牛。”李明澈道。
“什么?”
尘黛忘了,之前同李明澈跟着仲保娥下乡卖饭,被地里误认的牛吓到不敢前行。
“没什么。”
师傅送走后,尘贵方将园里稍一安顿,不理会任何问话,自去找张美英解释。
“爸你去吧,我在这守着。”尘屿置身于这些大家伙中,摆出替父守寨的气势。
尘贵方竖过来一个拇指,笑笑。
尘黛和李明澈则拉开等距离,站在园外,阻止有人妄图进去撩拨牛。
“你怎么不早说?”张美英气的头疼,把面团扔到一旁。
“我也没想到养牛,我这次真没想到,我今天早上走的时候还没想到。我今天去要账,之前跟你说过的,以前有个朋友,欠了燕子石钱,他说钱没有,但有牛,就问我能不能拿牛抵债。”
“他欠多少钱?能有十三头牛的钱?”
“是没有十三头,但是我想着……”
“你想着,天天就是你想着!”
“听我说完,养都养了,为什么不多养几只。都是要喂,多几张嘴也费不了多少事,再说十三头也不多啊。这次我想好了,我去学酱牛肉,自己养,自己酱,自己卖,肯定行。”
夭折的养鸡后续思路,被尘贵方转嫁到牛身上。
“有多少头是你赊账来的?”
“那个,十二头,这钱人家说了不急着还,等卖了肉再还也行。”
“合着就欠你一头牛的钱,去要账,把你自己要成赊账的了。”
“你不喜欢吃牛肉吧。”
“你知道,还问。”
“我做的,你肯定喜欢。”
“……”
“我不出去了,我就在家里。”
“不早打算,玉米秸秆就能喂牛,但这时候玉米都收完了,秸秆人家都在地里点火烧了,现在去哪弄去。”沉默几秒钟后,张美英埋怨道,但这埋怨已经是认可下来的惋惜了。
“别担心,明天我就去拉一车回来。”
“那不得花钱么。”
那个出手大方,不在乎多点少点的张美英,开始计较起一车玉米秸秆的钱。
当天晚上,电灯一拉,尘贵方便投入了新的战斗,像过去干过的一切,兴致勃勃照看他的牛。
“这是什么?”尘屿摸着一摞紧致厚实且重量足的大圆饼问。
“你闻闻香不香?”尘贵方道。
“香。”尘屿鼻子凑过去,用力吸气。
“这是豆饼,尝尝。”尘贵方拿锤子砸下几块,刚才还略淡的粮食味,此刻全跑了出来。
尘黛尘屿面部狰狞,呲牙咧嘴终于咬断一点,嚼一嚼,咽不下去,又反刍般吐了。
“这也太粗糙了,得多大的嗓子才能咽下去。”尘黛皱眉笑道。
“这是给牛吃的。”尘贵方塞到嘴里一块,“越嚼越香。”
背后牛群叫唤,今夜的风只吹过今夜。
第二天,尘贵方拿桶,一头牛一头牛饮水喂饭,完毕后,出了门。
等回来,水泥、沙子、红砖、石棉瓦、捆成一大抱的遮阳网,一车斗一车斗卸在园门口。
“我去拉玉米秸秆。”尘贵方卸完货,一口水未喝骑摩托又走了。再回来时,拖拉机车斗装着玉米叶,高的蓬松入云,长的拖地而过,压车的是一把大铡刀。尘贵方跟在后面,摩托车上带着两个人。
两人长的不分上下的丑奇,一下车,便嘻嘻哈哈,招呼既不打也不应,自顾环视周边,像无知无畏的幼童进了陌生地域,愉悦好奇,无杂念的兴奋自内而外溢出来,引的张美英和马红玉抿嘴笑。
“他们来切玉米秸秆。”尘贵方看张美英脸上终见晴朗,高兴道。
“哪个村的?姓什么?”张美英问。
“我也不知道,我骑着摩托车往家走,他俩蹲在路边晒太阳,我就停下来问,你们有空吗?他俩说有空啊,我说那跟着我去铡玉米秸吧,他们就上了我的摩托车。”
俩人听完对自个介绍,嘿嘿一笑。
“尘黛尘屿,去小卖部买些现成菜,我去卸料。”尘贵方安排着。
“这是从哪找来的俩人,还不如你们的牛好看。”杨雪芹直起身子,拄着镢木杆,笑道。
大家笑成一片,养牛就这样开始了。
玉米秸秆卸在园墙后面,正靠近李明澈家外的空地。李明澈听到动静,出来帮忙。
“你别动手,去家里吃饭。”尘贵方道。
“不用,我菜都炒好了,我妈一会就回来了。”
“你这么点儿孩子会炒什么菜,等你妈回来,我叫她过去。”尘贵方道。他完全无视人在长大,也会长大这件事。
“我可不是这么一点的孩子,我早就长大了。”李明澈拇指食指隔空一对,捏出一个小小人,嘴角两边的括号极对称的清晰显露。
“你当然是这么一点的孩子,我们都还没有长大。”尘贵方带来的两人之一,用手比划回去,笑嘻嘻道。
“我想想我几岁了?”另一个人望天道。
“你要是长大了,岂不是我们就老了。”尘贵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