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八九月,这里会结很多很多酸枣。”
尘贵方轻轻抚过这些野树,好像他已是整座山的主人,好像这些干枝冷叶一经他糙实的手心抚慰,便次第绽发新嫩绿芽。
“黛黛,你吃过呀,你和明澈来的就是这座山。”尘贵方又道。
“可能吧。”尘黛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但此刻她站在山顶,觉得梦里来过。
一个月后,公鸡的毛开始出现彩色。
尘黛和尘屿带回来的鸡却迟迟不变,且个头生长缓慢。他俩蹲在爷爷留下的鸟笼前,拿着爷爷的小青花瓷碗喂食。
“这是母的吧。”尘屿仔细翻着羽毛,企图从褐色中找到一点彩。
“这不是鸡,这是斑鸠。”骑摩托车进门的尘贵方接话,后座粗绳扎紧一个鸡笼,里面咕咕咕叫着十几小斑鸠。
尘黛和尘屿惊喜的围过去看。
“什么情况?”张美英听到,着急从西屋到天井问。
“没事,就掺了几只斑鸠,斑鸠崽和山鸡苗,很难分,长大了才看出来,我带回来给孩子们养着玩玩。”尘贵方道。
“不多吧?”
“不多,就一二十只,不影响。”尘贵方躲过张美英担忧焦虑的眼睛,对尘黛尘屿说话。
实际有两百多只。
斑鸠体型小巧似鸽,在日渐长开的山鸡里明显的分离出来,尘贵方将它们送给了大山,以及山下的村民。
“你俩拿几只,给明澈和念念送去玩。”张美英道。
“我去奶奶家拿鸟笼。”尘黛起身往外跑。
“等等我。”尘屿喊一声,跟着跑。
他最爱捣腾陈年旧物。
“一天三餐在冷库门口卖饭,保娥常过来帮忙,有时耽误了她干活,有时耽误了她回家。雪芹地里种的菜,从没少了我们的,下来什么送来什么。”张美英道。
“等山鸡长起来,送她们几只尝尝。”尘贵方道,“这是卤好的猪蹄。”尘贵方从车把手解下一袋肉。
鸟笼摆了一天井。
尘黛和尘屿用清水擦拭老竹笼架。
深蓝、黑色、暗红的一堆笼盖布,拆下来泡在水里。花种不同,样式各异的精巧食罐、水罐等在一边。
尘屿一个劲反复摸笼钩开笼门,不亦乐乎。
“奶奶,我们拿爷爷东西,他会不会不高兴?”尘黛问。
“你还少拿了?这些小罐子东缺一个,西少一个的。”
尘黛笑起来。
“你爷爷病的时候,都瞒着他,他不知道那么严重,还指望着好呢。他还跟你说,等我好了,带你去北河树林子里遛鸟。后来,你问他,爷爷你什么时候带我去遛鸟啊?他说去不了了。”奶奶尾字咽了回去。
“爷爷说带我去遛鸟吗?”
“鸟笼拿走吧,你爷爷不会生气。”
饭后,尘黛尘屿去送斑鸠。
尘念念接得欢呼雀跃,与三只鸟同跳同叫,似乎天井里变出一群孩子。
喝的东倒西歪的尘平硬要踩着凳子,往杏树上挂鸟笼。杨雪芹抓了一把炒花生塞满尘黛尘屿口袋。
李明澈一个人在家,趴在餐桌上写作业,旁边袋子里放着几个火烧,吃剩的大半个猪蹄,猫趴在他脚上打盹。
自从仲保娥不在尘黛家,他便再也没去吃过饭了。
尘黛尘屿进门,猫支棱起尾巴,认出他们后,撒娇般喵喵叫到门口,又警惕性看向鸟笼。
“乖乖,你不能抓。”尘屿将鸟笼护到怀里,对猫道。
“那是什么?”李明澈抬直身子问。
“斑鸠。”尘屿放到桌子上,掀开鸟笼罩布。
“哪抓的?长的跟鸽子似的。”李明澈凑过来盯着细看。
“我爸养鸡场里的。”
“你都第一了,还写作业啊?”尘黛看了眼敞开的作业本打趣。
“那怎么办,你又不让抄。”李明澈倒打一耙。
“你怎么不去我家写了?”
“……你出徒了。”
“得~”
两个人都明白,又都不明白。
“你爸妈呢?”
“我爸上课去了,我妈在冷库干活还没回来。”
“上课?上什么课?”
“我爸要出国打工,去学一点外语。”
“你爸要出国打工?”尘黛尘屿同时惊问,惊的刚安静下来的斑鸠从晒干上扑棱到笼架。
他们第一次听到出国打工,他们是长久生活在村子里的人,只有姑姑尘翠芬带来湜渊以外的消息。
“嗯。”
“什么时候走?”尘黛问。
“很快。”
“走多久?”
“三年。”
“有勇气。”尘屿啧一声感叹。
“我爸说,村边的土挖的很深了,有些地方不结实,北河的沙也挖出很多漩涡,让我们别再去玩了。”
“挖那么多土和沙干什么?”尘屿问。
“城里要盖房子。”
晚上,尘黛跟张美英说起李君儒出国的事。
“嗯,所以仲保娥才想去冷库,才没日没夜的在冷库干活。她想多赚点,交出国的费用,说要三四万。”张美英道。
“怎么会想到出国干活?”尘贵方问。
“李君儒往城里送砖,看到人家广告,说三年能赚三十万,就想试试。”
“哪里有那么容易。”
“你终于也知道哪有那么容易了?”
李君儒是渡东庄第一个出国打工的人,走在一个天还没有彻底醒来的清晨。
“嫂子,红玉,以后麻烦多照顾点儿明澈娘俩。”李君儒咧嘴笑着。
“放心吧,你们这些男人拍拍手就走了,哪一天不是我们娘们儿几个相互照应。”张美英回。
李明澈伸出裂纹到骨的手,摸了摸明澈的脸,好像摸回了稚嫩的婴童,收手时,已是明朗的少年。
“回去吧,别送了。”李君儒道,依然是尾字与笑声一起出来,合着春天的风,让人听不清。
“你俩的钱,一等他爸赚了,打回钱来,我马上就还。”仲保娥望着毫不留情加速远去的面包车,哽咽道。
“急什么。”张美英道。
美英和红玉陪她一起站在路口送别,陪她一起掉下眼泪。
李明澈走在最后,频频转头,望向空荡的大街,以及看不到、不回头的路口,风吹落他窝在眼角的泪水。
“听说,李君儒出国了?”张容春坐在柜台前问。
“今早走的。”张美英回。
“在渡东庄都混不出名堂,还指望出去能掀起什么水花。”张容春鼻孔里哼笑一声。
“那肯定没你儿子挖的水花大。”杨雪芹上坡,正好路过,停下来怼道。
张容春的儿子韩东明,离开燕子石厂后,在北河给人挖沙,传言赚了不少钱。
“这臭娘们儿,嘴这么厉害,怎么没把她男人扔出国。”张容春嘟囔道。
张美英和马红玉咯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