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娜重新回到教室。
尘黛和尘英站在她身边。
尘黛很想问她,你妈妈拿过路钱了吗?
可是她不敢问,如果没拿,遇到拦路小鬼怎么办?
“我没事。”姜娜道,看着窗外的老芙蓉树,乌黑树枝撑起的粉色花朵。
怎么会没有事呢,又能说什么安慰话。
之后一切像回到了往常,她还是学习第一的姜娜,她们还是一起度过学生岁月的伙伴。
甚至合力集齐了一套卡,能从学校的校工室换一个插电的小吊扇。
“等着。”
校工仔细查验后,将三张卡收到抽屉里,抬起头对她们道,令人期待的微笑爬满每一道褶皱。
她们从初夏等到盛夏,又到了夏末,甚至秋老虎都快走了,承兑依然遥遥无期。
“校工是不是自己偷偷拿起来了。”尘黛问张美英。
“给了你们,怎么分,一人一个扇叶?”马红玉问。
“我也不知道。”
“这样也好,你们还可以一起骂校工。”仲保娥笑道。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张美英道,无精打采。
“尘屿呢?”
“在堂屋。”张美英答,萎靡不振。
马红玉和仲保娥也立即收了打趣的笑,低头干起活。
尘黛疑惑,今天妈是怎么了。
尘贵方的燕子石厂以极低的价格转卖给了他人,是街上混混介绍的买家。
尘贵方联系过去的熟客,以本钱的价位将最后一批货拉上了车。
果然,屋漏偏逢连阴雨。
张容春的儿子韩东明开车去送,路上撞上了路沿石,车歪进沟里,燕子石虽没碎成渣,但基本都摔断了。
张容春和韩东明坐在沙发上,沉默着。
“人没事就好。”张美英道。
“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张美英又道。
“算了吧,他们也赔不起,亲里亲道的,我表弟,表弟也是弟弟。”这句话是张美英对尘贵方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说完眼泪掉了出来。
果然,行船又遇顶头风。
“尘哥,我真的不骗人,我骗谁我也绝对不会骗你。”
“尘哥,你去打听打听,在湜渊谁不知道我是个实在人。”
“尘哥,之前我就一直跟你说,厂里遇到了事,那饭钱缓一缓。”
“尘哥,你看倒闭了吧,真的是遇到事了。”
“尘哥,我没骗你。”
“尘哥……”
瓷砖厂倒闭了,老板没有跑也没有赖账,一口一声哥叫着,让尘贵方务必相信他,给他时间,等他翻了点儿,赚了钱,一定连本带息还。
尘贵方相信了,也可能他真的相信了,也可能不信也没有别的办法,总之相信了,这事在他这就算过去了。
可是张美英过不去啊。
她在心里算呐,两万多个馒头,一个一个摆在一起,得把西屋都摞满了吧。
尘黛尘屿眼看就长大了,婆婆和父母越来越老,又惦着晒的都爆了皮,还在地里干活的妹妹,想着还没有找上媳妇来的弟弟,又回头想到焦虑成疾的妈妈。
但自己这边,钱却越来越难赚。
张美英一个人一个人的想过去,想的眼里都没了光,唯独没想过自己。
尘黛不知道,在放学回来前,人都走了,事也定了。
尘黛进堂屋时,尘贵方正用胶水粘断裂的燕子石,尘屿和李明澈在旁边扶着。
燕子石大大小小铺了一客厅,一个囫囵全尸也无,那么神采奕奕、活色生香的动物、神仙、物件,如今负了重伤躺在那,无比可怜兮兮。
“粘好了,还能卖吗?”尘黛问。
“谁还要。”尘贵方道。
“那怎么办?”
“放家里呗,干了一阵子工艺品,到头来,自家摆的都是裂了纹的。”尘贵方自嘲道。
“也行,省的来个亲戚就要,又不好意思不给,以后再也没人要了。”尘屿也来安慰。
几个人低低笑起来,满透着无奈。
“有专门给碎了的东西做修复的,叫修复师。有的修复师非常厉害,经他们手出的东西,一般人看不出坏过,就是不知道哪里能找到这种师傅。”李明澈稍用力,手指按住两块抹了胶水的石头,等干。
“你这说的不就是尘平嘛。”尘黛笑道。
尘平为躲避种地,干起补修东西的行当,他的经验都是从自摔自修中取的。
“磨剪子来~呛菜刀喽~补窟窿哦~”尘屿有模有样学起。
“等他修好了,这些燕子石就真的变成文物了,那很值钱的。”尘贵方道。
尘黛几个哈哈笑起来。
但张美英笑不出来,尘贵方缺失的远虑近忧,分毫不差地全部移到了张美英心里,堆成一座大山压在心口。
尘黛就站在这大山上,升入了四年级。
尘黛升了四年级,语文老师仍是吕文菊。
班主任换了年轻的男老师董亮,也是外村来的,又瘦又高,进教室需要低头,低惯了,又驼背。
开学第二周,教育局几个领导来听课,渡东庄小学的校长陪同。
即便前一周全部用来彩排,包括讲哪些知识点,每个点卡在几点几分讲完,提问什么,谁来回答,回答什么,表扬什么,甚至连开头结尾的师生问候礼都做了反复练习。
但到了实战,班主任依然十分紧张。
语速快、紧、结巴且打出哆嗦,隔几秒便抬手腕看表,又把表摘下来,放在讲桌上,又拿起来戴到手腕,终究卡错了点,剩下的步伐全乱了阵脚。
额头鬓角汗涔涔,前胸后背衣服湿成片,如同毒日下刨了一块硬地。
下课铃一响,不等全班同学起身、齐声、洪亮道“老师再见!”他便伸开长腿,一步从讲台直接跨到了教室门外,险些摔倒。
校长露出鄙夷之色。
董老师的不知所措对应了他的无从下手。
他最严厉的时候也不过是右手握拳,中指骨节突出,只在多次完不成作业或者屡教不改的学生的头上来一个,且仅一个梨疙瘩。
对于早已身经百战,尤其经历过三年级班主任炼狱生活的学生们来说,这真是“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尘黛想,原来上学也可以这样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