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黛和尘屿的爸爸尘贵方是个聋子。
当时间长到足以能够平静回首往事时,他会给姐弟俩讲,他曾如何一次次挥舞起年轻气盛的拳头,打断别人妄想得逞的耻笑。
尘黛没有见过那些场景,倒见过许多次,人们匆匆与他打招呼,他强装听见,答非所问,人们立即露出你没有听见我说的话,而我知道你假装听见的轻微的蔑笑。
尘贵方三岁得中耳炎,因父母盲目等待自愈,最终右耳完全丧失听力,左耳勉为其难支撑。
当所有故事,也不过五个,被无数次讲完后,他就会提出一个思考,假设发炎处于中度之前的任意阶段即治疗,接下来的一生会有什么不同。
这时奶奶毕淑正就会讲述为他花了多少钱,害了多少怕,耽误了多少活。尘贵方做过三次大型耳手术,用不锈钢撬开耳朵周围的骨头,各种捯饬后,再从大腿里子植皮到耳旁,一度深度昏迷以为再也不会醒来。
尘贵方听完,从不争辩,并承认为此他如愿以偿比尘黛尘屿的姑姑尘翠芬多吃了多少肉。
奶奶顺势把理往回再找一把,道算卦的说此劫如割发代首,是替了一场大难。
最后感恩之情在他们全家心中久久荡漾。
尘黛后来很想与家人讨论这条思路是否正确,但无法推翻重演,最终作罢。
主要是因尘贵方毫不费力娶到了一位耳聪目明口齿清晰的女人张美英,一直过着正常人的生活。
尘黛的家乡湜渊在她出生前从属于临河省山安市,是山安市最大的县。等她长到五岁,湜渊独立出来,成为临河省最小的地级市。
二十多年后,湜渊又划给临河省岭北市,变成了岭北市不大不小的区。
但这些都是后话。在县改市时,渡东庄的大部分人连镇子都没去过。
“我听说,医院的牌子都换了,现在高了一级,成市了。”张容春坐在马扎上道。一张瘦长的脸机警地往街上看去,似乎随时准备逃亡,其实什么都不会发生。
张容春是张美英出了五服的表姑,也是她把张美英介绍到渡东庄来的。
张容春心里有个盘算,要把娘家村合适的姑娘不断往婆家村介绍,这样她身边就有一群可靠的娘家人,她的丈夫就不敢拿她怎么样。
尘贵方与张美英没有接话,坐在一张极大的不锈钢桌案前,雷打不动没完没了地擀面。
尘黛家以卖饭为生,案上摊着大块白面,排开一盆盆肉馅、菜馅、果酱馅,猪油化开亮汪汪一盘。
张美英起身,打开比她还高的烤箱,抽出一屉烤熟的火烧,哗啦啦倒进玻璃柜台上的大篮子里,身后的和面机发出旋转的吱呦声,屋角垛着整整三排、高大半个墙的面粉,让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家一定是发了财了,事实也的确如此。
“还医院?该换的牌子都换了,昨晚凌晨12点,正正好好一秒不差挂上的牌!”来买饭的尘平道,语气煞有介事,仿佛他亲眼看见了般。
尘平是尘黛家的邻居,这庄边路口原只有尘黛一家,前、左、右是通往庄内及走出庄外的路,后为小胡同,小胡同后便是一排排人家了。
尘平结婚多年后,打算与父母分出院子,另起门户,但无奈囊中羞涩,看到这路口还有一小块余地,便与尘贵方、张美英商议,暂借他们家的北面墙,搭两间屋出来,这一借便没有归还日期了。
“这火烧今天也起个价,贵一毛钱。”张美英接话笑道,手一直未停。
她像山石一样结实,因常年早起晚睡,她的五官与身形比姑娘时粗了许多,眼睛下的黑圈更是触目,不过她似乎天生精力旺盛,不知疲倦的疯狂劲使她眼睛依然炯炯有神,生气勃勃,活力十足。
尘贵方自始未说话,他正专心致志不断研究反复实验如何把火烧打得更圆、馅铺得更均匀。
一团面在他手里来回倒腾多遍时,张美英一屉都打出来了,有时候真怀疑他是假装听不见。
他算是仪表堂堂的男子汉,前额饱满敞亮,浓眉大眼,鼻梁挺直,双肩平整而开阔,身姿挺拔,但当他抬头时,一种刚毅和柔软交织的神情浮现在白皙的脸上,一旦开口,声音低而语气轻缓,柔软胜过了刚毅。
尘平打着哈哈,真就打了个哈欠,呼出劣质白酒的气,眼也随之望去街面,宽阔视野是转移尴尬的好方式。
尘贵方为做生意,把西屋的西墙砸出一个西门和一面西窗,面向西大街及一片广阔黄土地。
西大街是渡东村的主干道之一,也是屈指可数铺了水泥地的路之一。
越过黄土地是几棵排不成行的树,过了树就是崖头下村,那些树夏天知了吱吱,冬天乌鸦呱呱,白天麻雀喳喳,晚上猫头鹰咕咕,不是噪人就是瘆人,但门开的合适,能随时招呼过路人、地里的人,张美英一嗓子甚至能招来邻村人,也极易被路人、地里的人、邻村人看到。
“真是靠山吃山,你看黛黛这火烧,放了几斤油。”张容春看着尘黛手里的火烧道。
“姑,给你来一个。”张美英道。
“不用不用,我就吃个普通的就行。”
张容春喜滋滋接过一个火烧。
尘黛没理会,继续吃着厚油浸泡起几层皮的沉甸甸火烧,坐在西门台阶上漫无目的地乱看,一双眸子闪烁梦幻又无所事事的光芒。
北侧二十米开外的十字路口西北角,开着一家洗姜池,池子长方形,水泥灌注,铺一层结实的铁丝网。
一筐一筐从地里刚拔出的大块头姜倾倒到铁丝网上,电闸一拉,用粗铁丝固定住的硬实水管喷出清澈水注,往裹满泥巴的姜上猛烈冲刷,很快滚滚泥汤从水沟中喷涌而出出。
泥汤里掺杂着被冲断的姜芽,此刻一群小孩成排蹲在水沟两侧,伸进沟中等待已久的笊篱迅猛捞起,伴着孩子们兴奋的惊呼。
“你的姜真不错。”
“不行不行,还是你的好。”
“真是拔姜一绝,你看这姜拔的一顿是一顿,我就不行,老是拔断。”
“你干啥行?”
“哈哈哈……”
洗姜池排起队,大人们同样兴高采烈哈笑一片。
他们脚下拖着比鞋底还厚的泥巴,浑身上下是被泚中的重重叠叠泥巴点,伸出泥巴长在肉缝里的手,满脸深深的皱裥和衣服皱褶浑然天成。
这是一年一度收姜卖姜的辉煌时刻。
渡东庄以种姜为主要收入来源。
尘黛听奶奶讲,最好的年成时,那时尘黛还没出生,用个姜奶头能换一个大桃酥。
虽然尘黛不知道换一个满是化肥味的桃酥有什么可值得高兴。但渡东庄的女人忽然金贵起来,出门走路都要学螃蟹横着走。
虽然她们从未吃过螃蟹。
想要嫁进来的女人也多如过江之鲫,个个托媒转面,连面也不用见,一步进入订亲环节,这也是渡东庄少有光棍的原因。
但谁也没认真算过,可能算了也不在乎,种子、肥料、农药、工具、人工、税……一年下来到底花了多少,实际种地从来也没有赚过钱。
但姜衍生出的周边行业是赚过钱的,比如洗姜、收姜,收姜又分收老姜、黄姜、鲜姜,还有专门收孩子们捞的姜芽。
一老头拿着小坐地秤找片阳光地悠悠一坐,等着敲诈,秤是不可能足的,钱是有时给,有时直接给啤酒瓶,孩子们再拿啤酒瓶去换雪糕。
这也是尘黛家赚钱的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