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美英和仲保娥换了工作,去城里给他人打扫卫生。
“什么卫生?”尘黛问,脑子过了电视剧中的保姆形象。
“城里盖的新房子,交工之前我们给打扫出来。”
“玻璃上喷的水泥、仿瓷到处是,很难擦,楼房又都好几层,我见那些女的都骑跨在窗框上擦玻璃,爬高爬低,你能行吗?”尘贵方问。
“当初不是你提议的吗?”
“我那说的是……”
“别人能行,我肯定也行。”张美英不等尘贵方说完,道。
“有绳子绑着吗?”恐高的尘黛担心问。
“等你给我买些草酸回来,听冷库的人说,打扫卫生还是那个好用,还有抹布、铲子。”张美英没理会尘黛,对尘贵方道,一门心思只想着如何将满是泥垢积尘的窗户擦至如同无物。
为什么建房子,谁在建房子,谁会买又谁会住,以后会怎样,皆与我无关。
尘贵方也换了工种,接了某村里打地面的活,这个肯定不会赖账,村集体的嘛,不是个人。
地面,要打的一马平川、平坦无崖、平地无波。总之,尘贵方收起了所有弯弯绕绕,所有繁华玉锦,一抔土埋掉了他心中的一亩花田。
他们比以前走得更远,也更忙了。
周六中午放学,尘黛推着自行车到了家门,两扇生锈的铁门,被人拿碎砖块划出清晰的“还钱!”,下面留手机号。
红色的砖,红色的锈,尘黛怔怔看着,甚至忍不住把电话号码数了一遍,11位。
她家是村里第一个装座机的,现在很多村民腰里别了手机,尘贵方没有。
“又忘带钥匙了。”李明澈两手撑住墙外疙瘩黝黑的桃树枝,站在桃树主干上,看着尘黛道。
尘黛回头看了眼大门,锁着。童年时期常年开着的大门,已经让尘黛丧失了拿钥匙的习惯。
“偷桃啊。”尘黛回首仰头,道。
“你家这树结桃吗,偷一个,还以为偷了整棵。”
“那你跑树上是耍哪门子猴。”
“你这人说话……去我家吃吧,我做饭还可以,应该是很不错。”
“不去。”
“奶奶去你姑家了,你去哪吃?尘屿也在。”
“尘屿在你那?!”
“我家是土匪窝,不能来啊,我煎鱼,客气什么。”李明澈说着跳下了树。
尘黛拿出本子和笔,记下门上的号码,用削笔刀刮掉“还钱”俩字,塞回书包,从园子门底部的空隙里,将书包推了进去。
用烧制红砖和湿泥巴垒砌的园墙,于反复的冰冻覆盖和骄阳似火的冲撞中,失去了秩序。
一整趟厚实的水泥牛槽被遗弃的大量玉米秸秆盖住,不再飞扬的尘土又盖住干瘪失水的玉米秸秆,它们共同隐匿了这个园子过去承载的雄壮生命。
但尘贵方买来一把向日葵籽,沿着园墙根种了一圈,现在,窈窕枝干正努力支着它们硕大的脸,朝向太阳,在灰色的房屋群中,艳的朝气蓬勃,狂的招摇撞世,惹得附近的孩子们常来偷。
他们扛着网鱼和捕捉各种昆虫鸟儿的工具,站在园墙外,费力举起颤巍巍的长竿,用顶端的网兜套住向日葵,用力抖动,其力之大,摇的渡东庄簌簌作响。
尘黛正走过这园墙,走过曾经的牛,走过现在的向日葵,去李明澈家。
“尘黛,你看!”尘黛脚刚踏进大门,就被尘屿惊喜的声音拽了堂屋。
“什么?”
“电脑!液晶的!”尘屿站在一台黑色的、薄薄的电脑前,惊呼。
这电脑与学校微机房里长着大后脑勺、鼓出厚玻璃屏、脏白色的电脑完全不同,看去更科技更漂亮。与新打的木质桌面,与灰黄的土坯屋,看去更是格格不入。
“厉害吧,这么薄,屏幕这么大,你看。”尘屿随便点开一个页面,“是不是很清晰!”
“你爸给你买的?”尘黛问李明澈。
“嗯。”李明澈蹲在门口,仔细摘净小鲫鱼,旁边水桶里咕噜噜冒着许多泡泡,挤得以为水是黑色的。璐璐和乖乖等在旁边吃鱼下货,不急不躁不争不抢。
“你爸不怕你沉迷游戏?”
“电脑可不仅仅只有游戏。”李明澈抬起头,笑回。
“就是,你这也太片面了,先让我来一局游戏。”尘屿说完,坐在靠背软垫椅上,舒心地叹了口气,“这座位,啧~”
李明澈笑出声,拿在手里的鱼跟着打颤。
黑色电脑桌架一排书,尘黛拿起一本,里面做满了标记,画得密密麻麻,就像书内容本身一样,完全看不懂。
“你看的?”尘黛问。
“嗯。”
“这是英语……吗?”尘黛看着书里像英语单词,合起来又不是平时学的英语句子,迟疑问。
“代码。”
“代码是什么?”
“一种语言,一种计算机语言指令,不过我现在也只是知道一丁点。”
尘黛一头雾水,他们的计算机课还停留在如何开机、关机,打开一个空白文档打字的认知,计算机课还处于任何一门课都可占用的卑小地位。 尘黛又拿了几本,书全都仔细翻阅过,笔记做的条理清楚,密密匝匝,比她见过的任何一本教材,比姜娜的教材更认真。
“难怪听说你数学成绩现在可差了。”尘黛道,把一本武打动作分解的书插回书架。
“……”
“也许有一天,世界上的很多,甚至大部分工作需要靠计算机来完成。”李明澈道。
尘黛没有接话,那是一个她想象不来的世界。
“哪来的鱼?”尘黛问。
“我爸钓的。”
“北河?”
“嗯。”
“北河啊,那水浑的连第一层都看不见,臭的近不了身,吃了会不会中毒。”尘屿玩着游戏,接话道。
“死不了。”尘黛道。
三个人笑成一团。
“你爸买了河那边房子了吗?”
“买了。”
“哦,那今年我和尘屿就能过河去看烟花喽。”尘黛故作轻松与欢愉道。
“让你失望了,房子还没盖完。”李明澈憋笑道。
“……可惜。”
小鱼煎得外焦里嫩,连骨头都能嘎嘣嘎嘣直接嚼,配馒头蘸锅底,好吃到爆。
那天早上,张美英摔了一跤。
老板会在前一天告知,今日去哪个小区,明日又去哪个,源源不断的活,代表着源源不断的工钱。
张美英还是骑着那辆为这个家出过大力的破旧自行车,奋力紧跟在电动车大队后面,蹬往湜渊的各个开荒角落。渡东庄、崖头下村、洼里庄等村子的女人们沿北河走小路,爬上窄且陡的大崖头,汇聚到城里主路。
张美英就是在上这个崖头时摔倒的,为了躲避一辆下崖头的摩托车。
她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仲保娥吓坏了。
“怎么样?叫医生啊。”仲保娥急得大喊,但是她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有手机,而摩托车已加了把油门,疾驰而去。
“我去路上截车。”有女人刚要动。
“别,别,不用,一会就好了。”张美英忍住一口气,道。她挣扎着要起,仲保娥赶紧扶她。
“有没有伤到骨头?”仲保娥用手摸过她的身体。
“没事。”张美英呲牙咧嘴道。胳膊大块淤青,膝盖流的血顺着小腿肚流到脚踝处,掀开褂子,肋骨碰到了石头,一动就疼得岔气,好歹没断。
“你回家休息休息吧。骨头没事,皮肉伤得也不轻。”仲保娥道。
“不用,这点小磕小碰,还用得着请假,你们都快走吧,别晚了。”张美英苦笑一声道,为这劫后余生,为这荒漠般的人生。
“她真柴。一些爬窗的活,我就给干了,她觉得过意不去,就戗地面水泥,洗抹布、扫地、擦矮点的玻璃,一点儿活也没少干。”仲保娥对李君儒道,她们俩组队干一户。
“农民什么时候容易过。”李君儒轻轻道。在未搬去城里之前,他在渡东庄的冷库干装卸。
他裸着扛过无数麻布袋的黝黑肩膀,任谁都不会想起,那里曾经也有婴儿的稚嫩。
“那个崖头太窄了,挡视线,来回的车又多,一定要看好。你别只顾闷着头骑,就跟谁跟你抢似的。”尘贵方皱眉道,“明天别去了。”
“我今天都能干下来,我明天还能不去。”张美英正说着,迅速将裤腿和袖子撸下去。就像尘黛被老师揍了,进家门前,将伤口藏好一样。
尘黛进了屋。
“有事?”张美英问。
“……我书包不在这,在园子里,忘了。”尘黛道,关上门退了出来。
这是尘黛看得见的世界,本子上记下的还债号码,是她看得见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