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顶的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雪花点染在每个人的头顶,肩头,压弯每个人的肩背。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有对生的渴望。
听闻消息从城内赶出来不久的余幼嘉,视线从那些众多流民身上一一划过,拿起火钳夹了一块木头塞进灶笼之中,随后又吩咐道:
“五郎,你再喊一声,问问有没有人愿意替咱们去捡枯枝木头,给咱们带回一抱大小的枯枝木头,咱们给二十文钱。”
五郎刚刚从桌上跳下来不久,闻言却乖巧点了头,又手脚并用爬上了桌:
“咱们快没柴火烧水了,还有人愿意帮忙吗?”
“去捡树枝或伐木,只要双臂抱拢那么一抱大小,带给咱们,咱们愿用二十文钱收!”
一抱柴火二十文,这换作没有入冬之前,那可是十足十的好买卖。
说不准听闻的人还会嬉笑收柴火的人傻。
但,现下可是寒冬。
天上飘着雪,流民们饿了太久,早已没了力气,筋疲力竭走到此处,刚刚能喝口热水缓和一下,正在两股战战,一时间自然都有些犹豫。
没有人应答,五郎也没等,从桌子上又爬了下来。
他到底年轻,有些不忿,在余幼嘉身旁嘀咕道:
“嘉姐,这群流民可真是懒。”
“刚刚扫雪那么简单的事情就愿意干,稍难一些的就不愿意,真把咱们当傻子了不成?”
“现下虽艰难,可喝了热饮,肯定能有力气捡些东西,只要随便捡一抱柴火,便能得个二十文,买几个炊饼,填饱肚子再去城中寻个活计,那往后日子不久好过起来了吗?”
“可他们竟还在犹豫,刚刚,刚刚竟有人想抢掠咱们,还对着隔壁卖炊饼的武叔做出那,那样的举动......”
五郎磕磕绊绊的说,但余幼嘉却是知道他想说什么。
刚刚她刚出城的时候,情况可远远没有现在看上去那么安定。
一开始的热饮也是收钱的,毕竟谁都不太愿意做赔本的买卖。
可流民来到城门口没有钱,又见有人摆摊,卖炊饼卖热饮,一时间就有些红了眼。
好几个五大三粗的流民开始跃跃欲试的想要寻软柿子下手,而碰巧今日出门摆摊的,又是二娘,四娘,与五郎这样年轻小娘子与年幼少年。
若不是余幼嘉听到流民涌进城时,赶出来的快,只怕那几个流民劫掠了钱财与吃食,还会动手......
而隔壁的炊饼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卖炊饼摊主被没有银钱的流民们围着,有几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抓着他的手,就要往自己胸脯里面摸,把摊主汉子与他媳妇都气的够呛,两人想要挣脱,那怀孕的妇人还险些被推了个踉跄......
不好。
不太好。
一切都和余幼嘉先前想的一样,流窜的流民十分的不安定。
余幼嘉也是那时,才下定决心,准备做一轮善事。
她将二娘与四娘打发到城内新买的铺面里收拾卫生,便开始给流民送不要钱的热饮。
流民们有了些许力气,便能做些事情,她现下又再提个不咸不淡,但却能令流民们有希望,能赚银钱的‘买卖’。
先是清理周边的雪,一人给十文钱银钱,等清理完雪,现在她又说要买柴火.......
她令这群流民能够拿到钱,能买得起吃食,她所作所为中的‘善’,肯定也会给这群流民们心里种下一个种子,那便是若要留在此地,活下去,堂堂正正,体体面面的活下去——
就绝不能‘劫掠’或是‘暴乱’。
余幼嘉在‘行善’,也是在‘逼迫’,逼迫这些人走一条正道.......
她在思虑,而五郎则是憋着嘴,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又嘀咕道:
“咱们好不容易赚些银钱,今日不知道又得花掉多少......”
“隔壁阿叔没有降价,那群流民们拿了咱们雇他们的银钱吃炊饼,喝着咱们不要钱的甜饮,却喊卖炊饼的阿叔是好人,这里的县令是青天大老爷......”
五郎年纪小,有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余幼嘉侧目看了他几眼,终究还是没有斥责,而是摸了摸正兀自难受的五郎发顶。
余幼嘉烧着锅灶,轻声道:
“五郎,有些事比赚银钱更重要一些.......毕竟若是流民暴乱,咱们谁都逃不了。”
“况且,你觉得这里这么多人,看到咱们咬牙掏银钱贴补的人多,还是看到炊饼铺一直银钱进账的人多?”
五郎挠头:
“应该是.....看到炊饼铺子进账的人多罢。”
挠头的手一顿,脸上突然有了一丝惊恐,他又压低了些许声音:
“嘉姐,大伙儿这么多人盯着隔壁阿叔一直赚钱,等人散场之后,该不会有人去劫掠他吧?!”
余幼嘉不置可否,只道:
“晚些你去提醒一下。”
“而且,这问题你回答错了。”
五郎十分诧异,余幼嘉继续烧灶,火苗倒映在她的眼中,化为熊熊烈火:
“都多。”
“现下虽夸赞咱们的不多,可他们第一个遇见的是我,往后,若是有不顺之处,县令别有恶行,想起我的人就会越发多起来,认识咱们的人自然也会越发多。”
“一时的声名易堕,但一辈子的名声难得。”
余幼嘉眯了眯眼:
“五郎读过书,启过蒙,对吧?”
“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话,事成不必在我,但事成必定有我吗?”
事成不必在我......
事成必定有我......
这意思,不就是不争最后一步的名声,不显山漏水,但却将好处全部拿了的意思吗?!
五郎眼睛一寸寸睁大,好半晌,才重重应了一声:
“嘉姐......我懂了!”
天真无邪的少年脸着实认真,余幼嘉又拍了拍他的头:
“那就去倒水,这锅水又滚沸了。”
五郎只觉自己整个脑子都清明了,手脚麻利的化糖倒水。
余幼嘉则是又往脚下抓了一把草木灰,接着灶台的遮掩,小心往自己本就‘面目全非’的脸上细细涂抹。
她已涂了三层,但她为人谨慎,总是过一顿时间就担心草木灰被蹭掉,要添补一些。
也好在如此,比起先前二娘与四娘在的时候,看她的人少了很多很多。
余幼嘉小心的弄完,站起身准备去给五郎帮忙,哪料到站起身,就被灶台外的人影吓了一跳。
那时一个敦厚的中年汉子,身旁跟着一个牵着他腰间粮袋的憔悴妇人,妇人怀里像是还抱着一个婴孩......
可纵使是隔着一个锅灶,余幼嘉都能闻见一股从妇人怀中蔓延而出的臭味。
余幼嘉沉吟一息,问道:
“怎么了?”
敦实的汉子被面前突然冒出来的‘黑小娘子’吓了一跳,搓了搓手,显得分外紧张与不好意思:
“叨扰,叨扰.....”
“我叫王五,刚刚听到这里喊要收柴火,对吗?”
“我愿意去的!但,但咱们饿的太厉害,没什么劲儿,能不能...能不能给咱们先支五文钱买个炊饼,咱们肚子里有些东西,也好有力气去带柴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