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小雪,枯枝颤风。
时逢暮霭换日,此间山河,一派萧瑟。
静谧的庭院中,早已不见了余幼嘉的踪迹。
只剩下清癯青年枯坐的身影。
直至穿堂风经掠青纱帐,青年方才像是被惊动一般,垂眼看向庭外。
风雪凿凿,一如他当年逃离时的那个初冬。
而如今,他又被困在了初冬。
青年沉默了几息,毫无征兆的伸处手去,将自己身上的大氅扯下,狠狠丢在了早已失温的炭盆之上:
“周利贞......又是周利贞!”
“怎么人人都爱这个周利贞!”
他几欲失智,动作自然不小。
厚实的大氅在炭盆上滑落,牵连矮案几上的茶杯坠落,在明净的地上碎裂,炸开,发出一连串的杂声。
可这却没有令他平复。
那张本应隽秀,温和,无辜的脸上,早已被妒火点燃,堕落,沉沦,直至焚毁。
“小九!”
青年抬头,庭外立马有声音应答。
青年肩膀微微有些发颤,可声音却是一贯的平稳,带有毒蛇吐信之息:
“将周利贞带来,杀了他。”
“我要,杀了他。”
“凭什么他有一个好娘亲,凭什么他能做到让百姓都对他赞不绝口,凭什么......”
青年发出一声忍耐的痛意:
“凭什么表妹也爱他,也忘不了他?”
“表妹救的是我!”
“她看过我的痣,看过我的脸,多看过很多眼......她为什么不爱我?!”
这些问题,庭下人回答不上。
鬓发散乱的青年没有理会庭前的沉默,青丝垂落在他那张分外苍白的脸旁,勾的他整个人阴郁的犹如厉鬼。
‘厉鬼’为恶,青年忽又记起一事:
“.....去的时候,顺手将余家那群家眷都杀了。”
“脏东西,都是脏东西,全部,全部都是脏东西。”
“她们只会拖累表妹,我不会,我不会。”
“等她们一死,表妹肯定还会想起我的好,来我身边......”
“我们能结发成婚,我们能恩爱百年......”
庭下仍是沉默。
青年疾步行至青纱帐前,一把掀起了帘幔:
“我如今唤不动你们?”
小九当即下跪:
“属下不敢。”
青年冷笑:
“那就去。”
“你若功夫不到家,那就收回另外四个数卫暗桩,招他们回来,与你同去。”
小九早已将头扣死在了雨雪染湿的泥地里,他努力挤字道:
“主子,杀余家家眷不难.......”
“但是......”
小九的牙齿都在打颤:
“主子您忘了,周利贞......早就死了。”
周利贞,早死了。
这句话,夹杂着后知后觉的风雪灌进青纱帐中,密密落在青年的发丝,眼睫,与手上。
宛如数年前落于他身上的一场初雪。
青年被突如其来的风雪染指,受冷的眼睫下意识阖上,也方才后知后觉——
周利贞......确实早就死了。
那时候,伴随初雪而来的,还有血。
漫天的血。
那个与他一般大,却愚蠢不堪的温和少年,高喊着什么‘愿为上卿赴死’,而后,便穿着他的官服,被无数刀剑砍死在了雪中......
连尸骨也没有。
如此,自然也无法再杀掉。
因为他,至始至终,都无法去追究一个死人......更无法比过一个死人。
李氏身为亲母,爱他。
城中的百姓,因为他早年定下的经商规矩,而感念他的好,爱他。
而.....
而那天神下凡一般,光芒万丈的表妹,也是因惦记着他的温柔,费劲心思在城外那场伏杀下救了‘他’。
人人都爱周利贞。
没有人记得当年那个孤身出使,言惊四座的‘谢上卿’。
更别提,他原本的名讳。
可偏偏,他要留在表妹身边,还得用周利贞的身份,名讳.....甚至是利用他当年的好。
青年站于帐旁片刻。
终于,还是从阴郁沦丧的厉鬼,恢复成了面无表情的冷淡青年。
他对之前的一切轻描淡写,轻声道:
“原是如此......那便不用去了。”
“你去取一盆新的炭来,顺便将旧炭盆换下去吧。”
如此蜻蜓点水一样轻巧的言语,却决定了许多条命。
小九捏了把冷汗,从地上爬了起来,从善如流的退出院子。
青年清癯的身影穿过因风雪而颤抖的青纱帐,重新回到矮案几旁。
他捡起了余幼嘉刚刚坐过的蒲团,将之翻面放在了软榻上,而后靠着蒲团,便是失神。
小九很快去而复返,脸上,身上的泥污也早已擦拭干净,他端着炭盆进帐,而后,便是轻声的请示:
“主子,李氏正在院外等候。”
青年又成了那个温和而不失疏离的青年,他回了些神智,问道:
“她鲜少来新院,表妹走时,没与她撞见吧?”
表妹当时问他李氏去了哪里,他说李氏去上香。
李氏确实去上香不假,可上完头香,早早就回来了。
若是撞见......
小九回答道:
“没有。”
“表小姐走的急,八头牛都赶不上。”
青年略略安了些心,扫了一眼身旁有些突兀的蒲团,还有满地的炭灰,站起身道:
“我出去见她.....别碰塌上。”
小九应声,青年迈步而出。
李氏等在院外,抬头也不知在看着什么,而她身旁正有个婆子给她打伞。
青年止步于二道门的檐下,轻唤了一声:
“母亲。”
李氏闻声回头,这个往日颇为端正干练的妇人,今日脸上难掩落寞的神色。
李氏只问道:
“幼嘉今日来了?”
“我在内屋抄佛经,若不是刚刚有人同我说起,我都不知道这事。”
青年微微颔首,算是应了:
“表妹今日来寻我帮个小忙。”
李氏一愣,急道:
“那你帮了吗?”
“她是个好孩子,应该得帮帮她的,她从小有娘生,却没有娘养,乖巧又懂事,性子也极好,应该的帮帮她的......”
青年的脸色始终淡淡,没有应声。
李氏多重复了几遍,脸色便有些恍惚起来:
“傻孩子,怎么都到了这儿,也不知道来找舅母......也不知道她在余家过的究竟怎么样。”
“那群高门女眷我看都是吸血虫,比起周氏应该只差不好,若是被欺负了去可怎么办......”
“我原替她攒了不少银钱作嫁妆,怎么不知道来寻我......”
青年终于出声打断道:
“小忙,已经办了。”
李氏又是一愣,旋即大大松了一口气:
“该是这样的。”
“你们自幼就感情好,还在这棵树下搭秋千玩闹过,既有情分,应该帮帮她的......”
李氏一指,正是原先她盯了许久的庭中老树。
青年又一次垂下了眼睫,李氏后知后觉自己说的有些不讨喜,好半晌,方才继续开口道:
“孩子,你帮帮她。”
“我就剩这么一个孩子,你就当,就当...好人有好报罢......”
? ?余家祖父对人的评语向来都是公正且中肯的。
? 如果余姐不懂什么叫做爱情,那假表哥也略懂一些什么叫做‘善妒’......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