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有治世之才。”温承岚凝眸看着贺璋,“如此,才是大景最好的选择,是大景子民应有的福报。”
从触摸到温承岚双腿的那刻起,贺璋便知退无可退了,世间运转,万物亨通中自有命定的道路。
谁能想到,他那隐居山野的师父会是他生身父亲,又有谁能想到,他父亲会是前朝皇子,先帝温冽的皇兄温伽。
以温冽的性子,属实想不到,他登基后会没有对危及帝位的皇兄赶尽杀绝。
甚至还在临死前还有意叮嘱温承岚一番,若是实在有不测,便去寻他们。
温冽争帝位,制权臣,害亲子,绸缪了一生,临到死时,却冰释前嫌,尽心尽力为景朝做足了打算。
贺璋自知血脉相系,而温承岚久经磨难,退无可退,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陛下,约定作数。”他一顿,少有极其认真地回视温承岚,“但臣只愿名正言顺上位,陛下定要平安无事,方能保臣不背上骂名。”
贺璋想,如此说来,为了此事,温承岚也得活下去。
温承岚见他应下,全身松了一口气,“自然。”
他不是不知贺璋后面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自有办法让贺璋名正言顺上位。
至于他……他太累了。
贺璋见温承岚应下,也不自觉松了口气。
“还有陛下安排之事,臣已查明,温晏确在西戎。思结麒许诺取得王位,便将他押送我朝,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温晏。”温承岚喃语一句,他极少这般直呼他的名字。
小时候嬉笑跟着他后面,“皇兄!皇兄……”叫个不停的小弟,封王封地时对他依依不舍的皇弟,他一心想着要护佑的晏儿……
给他致命一击!
他最大的悲哀,生于皇室,却相信真情真心。
到头来,父母兄弟,无一对他哪怕有半分真心。
唯有那一人,是如淤中莲,夜中月,他却永远失去她了,他咎由自取!
温承岚闭上了眼,心里密密麻麻的窒痛间又多了酸胀,“押回来,按律处置。”
按律……当斩。
“臣明白了。”贺璋应声。
温承岚再睁眼,已不见多余的情绪,“兄长,日后便不用称臣了。”
贺璋走之前,转身语重心长道:“从前元姑娘应了我要每年酿一坛琼槐酿,我知陛下定不愿她的心愿落空。”
温承岚看着贺璋走出去,回想他最后说的话,久久出神。
琼槐酿,他们的新婚酒,他们的诀别酒……
“吴厌,带朕去元府。”
良久,温承岚对着外面唤道。
只差这最后一步,不能再耽误下去了,再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事能阻挡他。
吴厌连忙让人备了软轿,并知会了廷阳一声。
廷阳似有忧虑,怕温承岚故地伤情,不过总归温承岚愿意踏出摘星宫了。
一路上廷阳都不动声色时刻关注着温承岚,见他没有任何异常,才稍微放下心来。
本以为元府荒废已久,少不了破败之感。
眼前崭新的门楣,朱红新丽亭柱全然不见荒颓之意,甚至还有两个年轻少年守在大门两侧。
廷阳将温承岚推下去。
温承岚仰面看去,眸光微闪,一阵恍惚,似是他一推开门,元惜昭就会跑出来迎接他一般。
“来者何人?”
两少年见来了人,吃一惊,毕竟他们拿钱当护院这么长时间来,没有见过一个外人拜访。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连这金黄为檐的圣驾都不识。
廷阳眉心一皱,一手要取出令牌,温承岚默默按住他的手。
“两位小哥为我们通传一声便是。”
说罢,温承岚微微颔首,神色平和,像是真在期待里面走出来的人。
两少年狐疑看了他们一眼,对周身矜贵的气质有所察觉,进去通传了。
余袅以为是元惜昭回来了,欢喜鼓舞往外赶,一脚迈出大门,笑意凝固在脸上。
转瞬间变作惊慌,她顿时跪下“参见陛下。”
一旁的两少年寻常出生市井贫寒,谋得这份差事,哪想得到有朝一日会见到天子,腿霎时一软,慌张五体投地不敢抬头再看一眼,磕磕巴巴“陛…陛下,恕罪。”
温承岚眼中明显黯淡下来,他抬手让他们平身,温承岚看了一眼府门前的阶梯,搭在两侧的手紧了紧。
不得不允人将他抬上去。
轮椅落在余袅面前,她缓过神来,“不知陛下前来,有失远迎。”
过了高高的门槛,温承岚即刻抬手止住廷阳跟随的步伐,“廷阳,朕只想寻寻她的事物。”
廷阳知道有些心结,只能靠温承岚自己面对,自己释怀,终是没有跟上去。
温承岚自己转着轮轴凭着熟悉的记忆往前去。
一开始余袅慌忙间没细看,跟随间,看着眼前坐在轮椅上的身影,还有那银白的发丝。
她花了番功夫才抑住讶意,后知后觉想接手推轮椅。
“无妨。”温承岚看出她的意图,说道。
余袅拿不准温承岚突然来此有何用意,心里却没由来的发紧。
一路来到了内庭元惜昭从前的住处,温承岚停下。
温承岚坐着轮椅,余袅不敢站立说话,躬身跪在他面前,“我家小姐不在,陛下来此,有何贵干?”
“袅袅。”温承岚的声音缥缈起来,许是真是故地伤怀,那疼得麻木的部位泛起了新的尖锐的刺痛。
舒州之事,犒赏了元氏,但未免生事端,有意封锁了具体的消息。
他要一遍又一遍告诉别人,元惜昭死了的事实,一遍又一遍反复撕开心里的鲜血淋漓。
这是第一回,余袅听到温承岚这样的语气,对她称谓也像回到了在元惜昭当太子妃时一般。
温承岚掩唇轻咳几声,“袅袅,我想取昭昭……遗留之物。”
说到“遗留”二字,他气息一颤。
余袅好似听不懂听不清面前之人在说什么,她皱着眉,自欺欺人道:“什么遗留之物?”
“昭昭……”温承岚只觉如鲠在喉,可他多犹豫一刻便多耽误一时,反正他都会找到她的。
他齿间狠狠碰撞在舌尖,激起一阵痛意,“昭昭已葬在云川。”
“葬?”余袅几乎惊叫出声,浑身发汗,尊卑抛却脑后,她面容血色尽褪,抬头直视温承岚。
“陛下说什么玩笑话,奴婢听不懂……”
话带着哽咽已出口,余袅才意识到自己竟是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是啊,温承岚绝不可能会轻易说这样的话。
她哭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断断续续道:“不可能……不可能,她说让我在元府等她回来的”。
温承岚耳际回荡着余袅的哭声,压抑不住的情绪化作腹间利刃,他漠视着胃里尖锐的疼痛。
“你说谎!你不是说会护好她的吗?我家小姐,她……她为你伤身伤心,守你帝位。”
面对元惜昭的死,余袅难以冷静,控制不住嘶喊道。
“你呢?从前那般装得那般真情,骗过我们所有人,我家小姐在塔雅日日放血,转移同生蛊疼晕过去,三日昏迷不醒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你在册封贵妃,塔雅那么远,都听闻新帝登基,是如何如何宠爱韩贵妃。”
“就算如此,她还是一心要回京来见你!”
余袅失力跌坐在地,“我只恨我,没有拦住她……为什么!为什么她就这样去了……为什么你还……!”
余袅说不下去,低声啜泣着,她明明才唤过她“姐姐”。
她们明明都畅想好了在元府生活的一切,她守着元府上下,打理得崭新,就等着尘埃落定。
为什么她就这样去了,为什么你还活得好好的!
余袅沉浸在悲伤中,没有发现温承岚刷白的脸色。
温承岚听着余袅的痛诉,他说不出一句话,也安慰不出一句话。
因为余袅说的每一句都是对的,他不配!
周身的疼痛翻涌,心口一阵绞痛,腹部仿佛灌入了岩浆般烧灼,身体却是发寒,双腿不受控制颤动着。
温承岚额间冷汗涔涔,他的手甚至不知先按压哪处缓解,只能死死扣在两侧扶手,唇间发白生生被咬出血来。
还不可以…现在还不可以,绝望悲戚的情绪中破开一丝清明,他要拿到遗留之物,才有机会再见到昭昭。
“我……会偿还。”
一句话脱口而出,他恍然想到元惜昭与他说过同样的话,心口仿佛被捅了一刀。
“噗!”
急火攻心,再也抑制不住,一口血喷涌而出。
余袅离的近,罗裙尾上布了星星点点的殷红,她一时呆愣。
是她冲动了,元惜昭心心念念的人,可以舍命相救的人,她怎能让元惜昭功亏一篑呢!
余袅一手撑着地,踉踉跄跄慌忙起身要跑出去叫人。
温承岚随意抹去嘴间的血,身体前倾,一把扯住余袅的衣袖,勉力抬眸。
“我没事,死不了,将昭昭的遗物给我……”
“我想见她……我想见她啊……”
从骨血般浸出的声音过于震撼。
余袅驻足,想到元惜昭交代她保管的物什,脸上的泪痕未干又添清泪。
“好,我这就去拿给你。”
她失去了所有力气和手段,暗自觉着也算为元惜昭清理“门户”,最好是一样别留,让元惜昭有个清静。
当然,隐晦的心思中,她陪着元惜昭经历过那么多,余袅自然多少知道什么能让温承岚更加痛彻心扉。
元府内庭草木繁茂,亭台水榭间幽香浮动,光影穿过树梢,斑斑驳驳。
大小两个锦盒,一弯弓箭置于温承岚面前。
弓箭自然是玉衡弓,至于锦盒……
余袅不给温承岚反应的间隙,迅速打开两个盒子。
温承岚遍寻不得的青白色雾霭山岚锦帕,就这样静静躺在期间。
血污经过清洗沉淀已变为暗褐色,却衬得一角的玲珑红豆愈发透红。
果然是她!
他与狼群搏杀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手里拼命攥住的青白锦帕和鎏金云纹匕首。
两物皆为元惜昭所赠。那时他以为深受背叛欺骗,满心绝望,却还是下意识不想失去它们。
结果重伤醒来后,两物皆不见其踪,韩玥自诩带韩府的人相救于他,也不知其踪迹。
温承岚伸手过去,指尖轻触在青白锦帕,才发现指尖发颤。
是了,后来元惜昭作为交换还给了他一方一模一样崭新的,被他一怒之下烧尽了。
余袅见温承岚肉眼可见整个人陷入巨大阴霾中,眼底泛起血红。
她没打算收手,“陛下今日不来,这些小姐便只会细心收藏着,再不见天日。”
余袅果断打开另外一个长锦盒,里面是叠得十分放正的红嫁衣。
领口的金丝银线流光溢彩,每一处熟悉的纹理都是温承岚亲自设计的。
温承岚呼吸变得紊乱急促,肺部好似被什么狠狠地绞紧,哽咽徘徊在唇齿间。
“咳咳咳……”他咳嗽着,先前吐出的血染得嘴唇殷红异常。
两侧银白的发丝亦有星星点点的红,精致的面容透露出一种绮糜破碎的美感。
余袅转过头去,都说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现在那么伤心又是给谁看?
她的小姐,死了……她甚至没有见到最后一面。
满心冲动,她忘了温承岚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一股脑把东西拼命往温承岚面前推。
“给了陛下,陛下可要日日夜夜,好生保管。”
她一字一顿说完,该做的都做了,私心不想再让温承岚留在元府。
余袅跑出去喊廷阳,没跑几步,忍不住蹲下痛哭起来。
她从小与元惜昭一同长大,虽表面作为贴身侍女,但元府上下待她都是不同的,元惜昭更是视她为亲姐妹。
“小姐,袅袅会为你守着元府……”
她啜泣着,“午夜梦回,你记得来看看我。”
余袅只觉心里有一块儿固定之处,填满了悲伤。
在她为宋姨娘料理后事时,在她听闻元惜昭死讯时,那里,永难意平。
此时,云川,缪朵拿到南疆的消息,正急昏了头。
宁归悦见她茶饭不思,长吁短叹许久,实在忍不住问道:“朵朵,是有什么意外吗?”
缪朵一脸哭丧样,无奈道:“宁姐姐,那位族老居无定所,云游四野,不过不时会回族长。”
“可是……”她难以开口。
宁归悦眉心一皱,“可是什么?”
缪朵耷拉着脑袋,无可奈何,“自三年前温晏去南疆访过那位族老后,他就再不见踪迹了……”
“温晏?!”宁归悦一惊,她顿时明白了缪朵纠结之处。
她轻叹一声,“我回京去找温承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