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民怨”?在此之前,元惜昭只在幼时陪温承岚读书的时候见到过。
靠近军营,无数胡音夹杂着汉音的喊叫汇聚成音浪,嘈杂涌入耳中。
万物都作为武器,小到石头、树枝,大到柴刀、铁斧……城中胡人们自发形成一股力量,生死置之度外,向前冲锋,其间甚至能看到舞姬和少儿的身影。
略显生疏腔调,带着绝望嘶吼着:“今日烧死他们,我们就是明日死!”
“景朝暴虐,这早就不是我们家园了!”
“横竖一死,我们西戎人何忍为奴!”……
士兵们拿着盾牌抵挡,因温承岚下的命令,并不敢直接杀人见血。
“你去中军营找绥襄将军!”温承岚跃下马,又伸手稳住元惜昭身形。
元惜昭站定,隔着凌乱的发丝看着他,眼神一定:“她也出来了,这次你没办法将我推开。”
温承岚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就看到宁归悦长发高束,身着劲装正站在那指挥着,身旁还有一满头银饰的少女。
一声叹息响起,温承岚就隔着衣袖紧紧拉住元惜昭的手腕,向烽火高台的位置赶去:“跟紧我!”
在军士的护卫下,他们有惊无险进入营中。
宁归悦重伤未愈,强行出来指挥,面色实在称不上好看,只是眼神仍然如炬。看到他们的身影,加上护卫太子,责任又重了几分。
“参见殿下,多话不言。不知为何,他们认定了今日十五个胡人被锁到醇品阁烧死了,却未有汉人死伤,以此引发众怒。”
宁归悦按了按眉心提神,嘴唇干裂发白:“实在不行,只能暂且抓捕镇压,或者杀鸡儆猴。”
“不可!此事该是有所预谋,就是要塔雅城混乱。务必抓住怀柔一线机会。”
温承岚的眼中倒映着火光:“况且,身在此处,都是我朝子民,何故分出三六九等?”
元惜昭看着温承岚,一时忘记了呼吸,这一切都提醒着他,温承岚从来都不仅是从前在她面前温润如玉的阿岚,更是要成为运筹帷幄、杀伐果断的帝王。
而没有人会比她明白,他会是一名指点江山的好君主。
可是,操纵世家大族,制衡朝野,不也是帝王必修之术吗?
想起那夜大雨滂沱,救命的抑制解药哗哗从他手中滚落,融入泥水中。
元惜昭垂眸,思绪重重,手心发冷,她握住了拳。
她渐渐明晰,她和他不再是幼时无忧无虑的小姐和公子,甚至从一开始皇上温冽和元兆有意让他们从小交好就各怀心思。
君君臣臣,朝堂内外,哪有什么纯洁的感情?他们幼时纯洁的感情也逃不过被利用。
如今他们各有担负,各有使命,两条红线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错乱,无解……
一想到塔雅城的动乱不要多时就会上达朝廷,重重思绪才暂时隐退。
“此事得尽快有个交代,朝廷的指示……”从听闻醇品阁走水开始,元惜昭心中的不安就不断滋生。
宁归悦点头:“元大人所言甚是,朝廷指令下来,就麻烦了。”
温承岚当机立断,对宁归悦道:“请将军派炮兵找合适位置鸣空响,只要声大,不要伤人。”
“嘭!”“嘭!”“嘭!”
三声空炮炸开,震得每个人耳间一颤,一时之间,嘈杂声也刹那中断。
三人走上高台。飘逸的衣袍随风鼓动,半束起的墨发飞扬着,温承岚望着下面混乱的人群,眼神深邃而坚毅。似乎只要他站在那里,就给人无限安心。
宁归悦欲先向前,就见温承岚对她摇了摇头。
“我是当朝太子,诸位稍安勿躁,我们在此商讨解决,这般世道,大家所求,难道不是好好活着吗?我以太子名义起誓,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宁归悦见他点头,就即刻上前用胡语又呼喊了一遍。
声音响彻四野,下面的动乱有所缓和,无数的讨论声交织。
宁归悦一顿,又接着呼告:“本将军从征战后就一直驻守在塔雅城,从战损到重现繁华,与诸位同见证。再起战乱的家破人亡,诸位还想经历吗?”
“你们汉人最擅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说得好听,没有作用!”下面又吵嚷起来。
“分治,分治!”元惜昭上前一步,视线破出黄沙,声音穿透嘈杂。
\"早在今日之前,我就与绥襄将军商讨了实行分治的方案,就是从你们中选官,在塔雅城中自行管理你们,公道自由会给你们每个人,醇品阁之难,也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三重保证下,先举起的刀斧慢慢落下,也终于没有人往盾牌上扑。
“大伙别信!我们绑来了醇品阁老板,她说前夜三更她知道有人在醇品阁顶层谋事!”突然,一声怒喝在下面炸开。
那男子正押着一美艳女子,他凶狠扯下女子口中的布:“你说,那人是谁?!”
那女子半跪在地上,抬起头来,泪水混着泥沙糊在她立体的五官上:“我说我说,是她!是她!放过奴家,奴家是无辜的。”
食指一伸,直直指向元惜昭!
元惜昭顺着那一指,穿过重重视线,直视着醇品阁老板,欲言又止,看似镇静,袖中颤抖的手还是暴露了她的情绪。
这指认但凡不是出自她,元惜昭必然能快速反应,上前应对。可偏偏是她!
这醇品阁老板的过去,自她来到塔雅城,就随着黄沙消散了。
作为罪臣之女,沦为奴藉,本要沦落青楼。流放出京时碰巧遇上当时的元府小姐出门踏青。
元惜昭打着收她为奴的名义救下她,给了她盘缠远走边疆谋生。
数年间,不时都有书信往来,对于她们来说,这都是一段特殊的情谊。
元惜昭没想到知遇之恩会有一天通通反刺向她。
“你看着我,你的意思是,醇品阁走水,十五条人的性命,都是我所谋?”元惜昭俯视着台下的她。
醇品阁老板低着头全身都在发颤,红色的罗裙颓唐地垂在尘沙中,尘沙又被不时滴落的泪水打湿,良久,才挤压出一个“是”字。
元惜昭一时分不清是愤怒和失落谁更胜一筹。
“许诺,我要你永远记住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