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闷热像块湿毛巾捂在人脸上,李建国蹬着三轮快递车拐进城中村时,后背的工作服已经洇出盐霜。车筐里最后两个包裹在颠簸中互相磕碰,发出塑料泡沫摩擦的细碎声响。他抹了把顺着下巴滴落的汗珠,眯眼辨认着墙皮剥落的门牌号——东郊路117号,老棉纺厂家属院。
“这破地方连个路灯都不装。”他嘟囔着摸出手机照明,手电筒光柱扫过斑驳的红砖墙,忽然照见个佝偻的人影。穿碎花汗衫的老太太正蹲在院门口烧纸钱,火盆里腾起的青烟被夜风卷着扑到他脸上。
“大娘,跟您打听个门。”李建国刹住车,汗津津的胳膊蹭过车筐里的包裹,“这有家姓王的住三楼不?收件人叫王翠兰。”
老太太撩起眼皮瞅他,火光照得她满脸沟壑忽明忽暗:“搬走三年喽,那层现在住着对年轻夫妻。”她突然压低嗓子,纸钱在火盆里爆出个火星子,“小伙子,这包裹要不得。”
李建国刚要追问,二楼窗户“吱呀”推开半扇,探出个戴金链子的光头:“吵吵啥呢!大半夜让不让人睡觉了?”吓得老太太抄起火盆就往巷子深处躲,拖鞋拍地的啪嗒声转眼就远了。
他抬头望着黑洞洞的楼道咽了口唾沫,手机显示十点五十七分。按规定超时配送要扣五十块,这个月第三回了。咬咬牙扛起半人高的纸箱,劣质运动鞋踩在开裂的水泥台阶上咯吱作响。
三楼防盗门贴着褪色的福字,门缝里漏出丝缕檀香味。李建国刚要按门铃,门却自己开了条缝。他僵在当场——屋里没开灯,月光从阳台泼进来,照得满地纸箱白惨惨的,像停尸房里摞着的尸袋。
“放门口就行。”沙哑的女声从里屋飘出来,带着股奇怪的嗡鸣,像是有人捏着鼻子说话。
“您得签个字……”话音未落,防盗链哗啦抖响,门缝里伸出只戴黑手套的手,指甲缝里沾着暗红污渍。李建国手一抖,签收单掉在积满灰尘的脚垫上。等他弯腰去捡,铁门已经重重合上,震得楼道声控灯忽明忽暗。
下到一楼时他总觉得后脖颈发凉,回头望见三楼窗帘缝隙间隐约有双眼睛,瞳仁泛着诡异的青灰色。手机突然在裤兜里震动,是站长打来的:“建国你送完没?赶紧回站点,有客户投诉包裹破损……”
第二天晌午头,李建国蹲在站点仓库里啃煎饼果子,油酥脆皮簌簌往下掉。同事大刘凑过来捅他胳膊:“听说你昨儿撞鬼了?”见他愣神,摸出手机划拉两下,“业主群里都传疯了,说棉纺厂家属院闹妖怪,专吃夜班快递员。”
“扯淡!”李建国差点被葱花呛着,“就一神经兮兮的老太太……”
话没说完站长拎着个包裹冲进来:“建国!又是你的件!”牛皮纸包装裂开道口子,露出里头黑漆漆的木匣子,盖子上用朱砂画着歪扭符咒。收件人地址赫然写着:东郊路117号3楼王翠兰。
大刘倒吸口凉气:“见鬼了,这地址昨天不是……”
仓库卷帘门突然被拍得山响。三个纹龙画虎的混混堵在门口,为首的花臂男嚼着槟榔问:“李建国是哪个?我们大哥请你去喝茶。”槟榔汁顺着嘴角往下淌,在地砖上洇出暗红痕迹。
城中村台球厅二楼的包厢里烟雾缭绕,李建国被按在掉漆的塑料椅上。对面穿唐装的男人正在泡茶,手腕上的蜜蜡珠子碰在紫砂壶上叮当响。“小李啊,”男人吹开茶沫,“听说你最近往棉纺厂家属院跑得挺勤?”
“就送过两次件……”
茶盏“咔”地顿在玻璃茶几上:“明人不说暗话,那栋楼是我们拆迁办的钉子户。上个月派去谈判的人回来就高烧说胡话,这个月更邪乎,大白天都能听见女人哭。”他忽然倾身逼近,蒜臭味喷在李建国脸上,“你昨天看见什么了?”
李建国后脊梁蹿起寒意,想起黑暗中那只戴黑手套的手:“就……普通住户……”
“普通?”男人冷笑,“那户登记的是空房!”他甩出沓照片,最上面那张是夜间偷拍的——三楼阳台挂着件猩红连衣裙,在夜风里飘成个人形。
手机在裤兜震起来时,李建国后背已经湿透了。来电显示是串乱码,接通后传来机械女声:“快递员李建国,您有新的同城急送订单……”
唐装男人盯着手机屏幕上的乱码,后脖颈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他使了个眼色,花臂男立刻夺过手机按下免提键。
“货物已送达指定地点,请尽快取回。”机械女声在包厢里回荡,混着楼下台球撞击的脆响。唐装男人突然抓起茶海上的打火机,火苗“啪”地窜起来:“今晚十一点,你再去送这个包裹。”他踢了踢脚边的黑木匣,“要是敢报警……”火舌差点舔到李建国的手背。
晚上十点五十五分,李建国抱着木匣站在117号楼下。月光把梧桐树影扯得老长,三楼窗户黑洞洞的,像被人抠掉眼珠的眼眶。他摸出裤兜里的铜钥匙——这是下午在快递站更衣室发现的,钥匙上缠着张黄符纸,用朱砂写着“李”字。
楼梯间的声控灯全坏了,手机电筒扫过墙上的涂鸦,突然照见个血红的手印。李建国一个踉跄,木匣盖子震开条缝,腐臭味混着檀香直冲脑门。他强忍着恶心摸到三楼,防盗门上的福字只剩下半截“口”。
“王翠兰女士,您的快递。”声音抖得不像自己的。门缝里渗出阴冷的风,裹着铁锈味的呼吸声近在咫尺。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奶奶说的,遇到脏东西要咬破舌尖。
“滋啦——”防盗链突然绷断,门板重重拍在墙上。月光从阳台斜射进来,照见满地散落的快递盒,最上面那个正是昨天他送来的包裹。红衣女人背对他站在窗前,及腰长发泛着青灰,连衣裙下摆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三年了……”女人转身的瞬间,李建国差点叫出声——她的脸像泡发的馒头,肿胀的皮肤下泛着蛛网似的青紫血管,“他们把我砌进承重墙的时候,你怎么不来送快递?”
木匣“哐当”掉在地上,滚出个缠着头发的玉镯子。李建国突然认出这女人是业主群里失踪的舞蹈老师,三年前拆迁纠纷的新闻报道闪过脑海。他猛地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口腔炸开的瞬间,女人发出尖利的啸叫。
“王姐!”他吐着血沫大喊,“开发商在楼道装了摄像头,你丈夫收了封口费!”这是下午在拆迁办偷听到的秘闻。女人浑身颤抖,墙皮随着她的哭声簌簌剥落,露出里面扭曲的钢筋。
楼下突然传来引擎轰鸣,三辆挖掘机亮着大灯逼近。唐装男人举着喇叭喊:“危楼要塌了,快出来!”红衣女人长发暴涨,顺着窗户涌向楼下。李建国趁机扑向木匣,抓起玉镯往承重墙裂缝里塞。
整栋楼剧烈摇晃起来,砖块雨点般砸落。李建国被气浪掀翻在楼道里,最后看见红衣女人化作红光钻进玉镯。轰隆巨响中,他抱着木匣滚下楼梯,身后传来唐装男人的惨叫。
三个月后的早晨,李建国蹲在新建的社区快递站门口吃油条。电视新闻正在播放“破获暴力拆迁团伙”的专题报道,镜头扫过被查封的拆迁办办公室,那个唐装男人手上的蜜蜡手串格外显眼。
“小李,有你的锦旗!”站长捧着面“见义勇为”的锦旗过来,落款是棉纺厂老职工联名。李建国挠挠头,摸到后脑勺结痂的伤疤。阳光透过玻璃门照在快递柜上,某个格子里闪过一抹猩红,转眼又不见了。
他抓起头盔走向电动三轮车,后视镜里有个穿碎花汗衫的老太太在树荫下烧纸。火盆腾起的青烟幻化成个穿红裙的人形,朝他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