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四·午时·晋阳宫外·小雨
细密的雨丝无声飘洒,将晋阳宫巍峨的宫墙浸润得颜色深重。宫门外,青石板路泛着湿冷的光。陆令萱独自打着一把半旧的油纸伞,站在雨幕中,身影显得有几分单薄,更有几分决绝。
突然,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将油纸伞往地上一扔,“扑通”一声,双膝重重地跪倒在冰冷湿滑的石板上。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但她浑然不觉,深吸一口气,运足了中气,朝着宫门方向大声吆喝起来,声音尖锐而凄厉,穿透雨幕:
“骆超!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给我出来!大家快来评评理啊!宫门校尉骆超,枉为人夫,枉为人父!在家对我非打即骂,俸禄银子全拿去赌了,输得精光就回来拿我们母子出气!儿子病得快死了,你连看都不看一眼,还在外面养了个狐狸精!你把我们娘俩的活路都断了啊!骆超!你出来!你有本事亏待妻儿,没本事出来见人吗?!”
她声泪俱下,字字泣血,将骆超如何嗜赌成性、抛妻弃子、在外豢养外室等等不堪之事,一一历数,细节详实,情感充沛,引得远处偶尔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指指点点。
城楼之上,被点名道姓的骆超,扶着冰冷的雉堞,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看着楼下那个状若疯妇的妻子,听着她将自己的隐私和丑事全都抖落出来,恨不得立刻下令让手下乱棍将她打走,甚至……让她永远闭嘴!但他不敢。他清楚地知道,陆令萱虽然是庶女,但毕竟出身名门,与宫里的太后沾亲带故,背后还有陆氏家族那点残存的余荫。动了她,后果不堪设想。
身旁一同值守的兄弟们都用一种混合着同情、好奇甚至一丝鄙夷的目光偷偷瞄着他,让他如芒在背。一个平日与他关系尚可的队正壮着胆子凑过来,低声道:“骆校尉,这……雨还挺大的,要不……先把嫂子请进来避避雨?这么闹下去,对您的名声……”
“不用!”骆超猛地打断他,声音冰冷,带着压抑的怒火,“让她骂!我看她能骂到几时!骂累了,没趣了,自然就走了!” 他强作镇定,但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手臂,暴露了他内心的狂怒与羞愤。
宫门外如此大的动静,自然不可能不惊动宫门之内。
宫内,娄昭君早已换上了一身普通宫女的服饰,而她的心腹宫女春雨则穿上了她平日惯常的华服。娄昭君将年幼的小皇子高济小心翼翼地藏在春雨宽大的宫装之下,又赶紧往孩子嘴里塞了一小块怡糖,防止他哭闹。一切准备就绪,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殿门。
禁宫将军斛斯椿早已按计划等候在门外,见到“春雨”(实为娄昭君)出来,他眼神一凛,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低声道:“请出发。”
斛斯椿带着假扮成宫女的娄昭君,故作镇定,大摇大摆地走向宫门口。刚靠近,就清晰地听到了宫门外陆令萱那极具穿透力的哭嚎声。
斛斯椿心中立刻雪亮——这是盛子新安排的障眼法!时机正好!他眉头立刻皱起,脸上露出极度不悦的神情,对着城楼上厉声喝道:“骆超呢?把他给我喊下来!”
骆超在城楼上听到斛斯椿的召唤,心中叫苦不迭,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小跑着下了城楼,来到宫门口,对着斛斯椿躬身行礼:“末将参见斛斯将军。”
斛斯椿先发制人,指着宫门外,语气严厉:“骆校尉!这是怎么回事?何人在宫禁重地如此喧哗?!成何体统!”
骆超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尴尬得无地自容,嗫嚅道:“回……回将军,是……是末将的拙荆,因一些家事,在此……在此撒泼,惊扰将军了,末将这就去处理。”
“家事?”斛斯椿冷哼一声,语气更加不善,“骆将军,你的家事本将没兴趣过问!但今日太后命春雨姑娘出宫采买礼佛所用的特制香烛,乃是紧要之事!你速速检查,完了立刻开门!若是耽误了时辰,一会儿雨下大了,道路泥泞,误了太后明日闭关礼佛的大事,你吃罪得起吗?!” 他刻意抬出太后,施加压力。
骆超连声称是,正准备按照规矩上前检查那名捧着篮子、低眉顺眼的“宫女”时——
宫门外,陆令萱似乎听到了宫门内的响动,哭嚎得更加卖力,声音愈发凄惨尖锐,简直是魔音灌耳,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斛斯椿心中暗喜,面上却露出极度不耐烦的神色,对着骆超厉声呵斥道:“骆校尉!你的家事到底能不能处理好?!若是连自家后院都管不了,本将不介意替你上报太后,请她老人家来裁决!”
一听要闹到太后那里,骆超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太后若知道他的这些丑事,他这个宫门校尉也就当到头了!他立刻怂了,慌忙摆手:“不敢劳烦太后!不敢!将军息怒,末将这就处理,这就处理!” 说完,他也顾不得许多了,朝着城楼上大喊:“开门!先开门!”
沉重的宫门发出“茨啦——”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缓缓打开一道缝隙。
骆超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疯狗一样,第一个冲了出去,指着跪在雨地里的陆令萱破口大骂:“你这疯妇!还不快给我滚起来!在这里丢人现眼,信不信我休了你!”
然而,陆令萱也是豁出去了,见宫门打开,计划进行到关键一步,她非但不起来,反而就势往泥泞的雨地里一躺,开始打滚,任凭骆超如何喝骂、拉扯,就是赖在地上不起来,嘴里还不停地哭喊着:“没天理啊!当官的打老婆了啊!我不活了啊!”
斛斯椿在门内看得分明,时机稍纵即逝,他立刻大声催促:“骆校尉!你不要再故意拖延时间了!春雨姑娘还有要事在身!若是耽误了,唯你是问!”
骆超见妻子耍赖,斛斯椿又在一旁虎视眈眈地催促,急得满头大汗,眼看无法迅速将陆令萱弄走,只好朝着斛斯椿这边大喊:“将军!先办太后要事要紧!检查……检查容后再说!先请春雨姑娘出宫吧!”
斛斯椿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立刻不再耽搁,侧身让开道路,对身后低声道:“快走!”
假扮成宫女的娄昭君心脏狂跳,低着头,紧紧抱着怀中藏匿的小皇子,快步穿过宫门,走向门外早已准备好的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
就在她一只脚踏上马车踏板的那一刻,或许是颠簸,或许是糖块融化完了,怀中的小皇子高济突然发出了一声细微却清晰的啼哭——“呜哇……”
这声啼哭虽然不大,但在雨声和陆令萱的哭嚎间隙中,却显得格外刺耳!
斛斯椿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吓得跳了出来!他全身肌肉绷紧,手不由自主地按向了腰间的刀柄,目光锐利地扫向周围的守卫。
千钧一发之际!
躺在泥水里的陆令萱仿佛与娄昭君心有灵犀一般,几乎在小皇子啼哭的同时,爆发出了一声更加凄厉、更加夸张的惨叫,盖过了那声啼哭,并且猛地抱住了骆超的大腿,死命纠缠:“啊啊啊!打死人啦!骆超你要打死我啊!大家都来看看啊!”
这一下,所有宫门守卫的注意力,包括骆超本人,都被陆令萱这精彩的“表演”牢牢吸引了过去,众人看得津津有味,甚至有人忍不住偷笑,根本没人留意到那辆即将启动的马车和那一声微弱的异响。
娄昭君趁机迅速钻入马车,车夫一扬鞭子,马车立刻启动,沿着湿滑的街道,朝着晋阳城北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陆令萱用眼角余光瞥见马车顺利走远,消失在雨幕中,心中明白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她依旧抱着骆超的大腿,但哭闹的声音却渐渐低了下来,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泣,依旧赖在地上,只是为了给马车争取更多的逃离时间。
骆超被她弄得筋疲力尽,狼狈不堪,在雨中像个傻子一样被众人围观。
直到午时三刻的钟声悠扬地传来,陆令萱像是听到了某种信号,突然停止了所有的哭闹。她松开抱着骆超的手,异常冷静地从泥水里站起身,甚至还顺手拍了拍沾满泥污的衣裙屁股位置,虽然没什么用。然后,她看也没看一脸懵怔、如同见了鬼般的骆超,捡起地上那把破伞,撑开,转身,步履从容地消失在牛毛细雨之中。
留下骆超独自站在原地,浑身湿透,脸上混杂着雨水、汗水和泥点,表情呆滞,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这……这他娘的是个什么疯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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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晋阳城北角一处僻静的河岸边,盛子新已经成功接应到了从马车换乘小轿而来的娄昭君。
“太后,一切顺利?”盛子新压低声音问道,尽管计划顺利,他脸上依旧带着警惕。
娄昭君脸色苍白,但眼神坚定,她紧紧抱着已经重新安静下来的小皇子,点了点头:“快走!”
按照预定计划,他们立刻行动。娄昭君将小皇子用油布包裹好,由一名精通水性的绣衣卫兄弟背负在身后,一行人悄无声息地潜入通往城外的水门。幸好雨势不大,水门内的积水只上涨了约三寸,尚能通过。
盛子新心中暗呼侥幸,若是再晚上一两个时辰,雨势加大,水流湍急,这水门恐怕就难以通行了。
一行人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涉水而行,终于有惊无险地通过了水门,出了晋阳城。而由于这场细密小雨的遮蔽,视线模糊,加上守军普遍懈怠,竟然没有人发现不远处浑浊的汾水河面上,有一艘看似普通的乌篷小船,正顺流而下,迅速远离晋阳城。
娄昭君母子,在盛子新和绣衣卫的周密安排下,奇迹般地逃出了龙潭虎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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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陆令萱怀着复杂的心情,按照约定,来到了牛马巷最里面那间废弃已久的马厩。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陈年马粪的气息。
她满心欢喜,期待着拿到约定的十金报酬,然后带着救回的儿子骆提婆,立刻远走高飞,离开晋阳这个是非之地,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她在杂草丛生、蛛网密布的马厩里仔细翻找着,心跳因为期待而加速。然而,找了半天,只在一个破旧的食槽底下,摸到了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她迫不及待地打开,里面只有五枚黄澄澄的金币,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诱人却又冰冷的光。
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
陆令萱心中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颤抖着手打开纸条,上面是几行潦草却带着戏谑的字迹:
“陆夫人:
令公子提婆,聪明伶俐,活泼可爱,吾见之甚喜,已代为照料,必不使其受苦。十金之酬,先付半数,余下五金,权当提婆之伙食费用。勿念,后会有期。”
—— 无名氏 顿首
“灰圪泡!!!” 陆令萱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她被骗了!她冒着身败名裂、得罪整个晋阳权贵的风险,换来的却是儿子的被扣和一半的报酬!
她双手死死攥着那张纸条,最终,她猛地将纸条撕得粉碎,扬撒在肮脏的马厩里。
她抓起那五枚冰冷的金币,紧紧攥在手心,金币的棱角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她望着晋阳城的方向,眼中燃烧起屈辱、愤怒和刻骨的仇恨,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挤出毒誓:
“灰圪泡!你敢耍我!你敢动我儿子!你等着……你给老娘等着!老娘发誓,总有一天,一定要弄死你!一定!!!”
雨水顺着破败的屋顶滴落,打在她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与未干的泪水和泥污混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