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龙州城外,四万汉军旌旗招展,肃杀之气弥漫。按照抚夷使独孤楠精心策划的方案,大军兵分两路,如同出鞘的两柄利剑,直刺岭南腹地。
一路由经验丰富的老将杨乾运出任主将,李穆、李远两位沉稳之将出任副将,率领一万五千人马,搭乘征调来的商船,沿西江顺流而下,目标直指成州(今广西梧州),意图控制水路要冲。
另一路,则由西线独孤信亲自统领。这位名震天下的美男子将军,此刻银甲白袍,端坐于骏马之上,面容冷峻,眼神深邃,令人不敢逼视。副将由勇猛善战的高季式和智计百出的抚夷使独孤楠出任。独孤信的长子,年轻却已显沉稳的独孤罗,则被委以重任,率五千精兵留守龙州,确保大军后路无忧。
这一路两万五千精锐,舍弃了相对好走的水路,选择了冯宝当初来袭时走过的崎岖山岭陆路,但他们的目标并非冯宝的老巢高凉郡,而是有着更高战略价值、岭南的核心——广州州治番禺城!这是一招险棋,也是一招奇兵,意图直捣黄龙,打萧勃一个措手不及。
为了误导广州刺史萧勃,独孤信采纳了独孤楠的建议,特意提前释放了被俘的梁将冯恪,并故意透露汉军即将南下的消息,让其回去报信。
四万汉军很快便行动起来,两路大军如同潮水般,分别向着各自的目标挺进。
然而,被释放的冯恪,却并未完全按照与独孤信的“约定”行事。他离开汉军控制区后,并未直奔广州番禺向萧勃报信,而是一路翻山越岭,专挑隐秘小路,以最快的速度返回了高凉郡。在他的心中,优先效忠的对象是已故主将冯宝的家族和夫人冼英,而非那个远在番禺、与自己并无深交的刺史萧勃。
冯恪的这番选择,其实早已在抚夷使独孤楠的预料之中。他深知冯恪与冯宝的关系,算准了冯恪必然会先去通知冼英。
高凉郡守府的正厅,气氛凝重。风尘仆仆的冯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悲痛与惶恐:“夫人!末将……末将无能!郡守大人他……他在龙州城外,与汉军交战……不幸……不幸阵亡了!” 他说完,深深低下头,不敢看冼英的表情,等待着预料中的痛哭与斥责。
出乎冯恪意料的是,端坐在主位上的冼英,听到丈夫冯宝的死讯后,身体只是几不可察地微微晃动了一下,但她的脸上,竟异常的平静,没有嚎啕大哭,没有泪如雨下,甚至连一声抽泣都没有。她那双如同山涧清泉般明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震惊与复杂难言的情绪,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深邃。这份远超寻常女子的镇定,让冯恪在心中不由暗自赞叹:“夫人真乃女中豪杰,非常人也!”
然而,冯恪看不到的是冼英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震惊之一,在于冯宝的愚蠢和莽撞——她深知汉军强大,丈夫冯宝那点兵力去主动挑衅,无异于以卵击石,简直是自寻死路!震惊之二,则在于那个名字——独孤如愿!那个她在龙州城门曾有一面之缘、便从此深埋心底、让她念念不忘的“独孤郎”!竟然……竟然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冯宝!
这突如其来的现实,让她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混乱和矛盾之中。一边是夫妻名分,杀夫之仇;一边是心底深藏、或许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愫。这让她该如何自处?该如何面对?
冯恪见冼英久久不语,忍不住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询问:“夫人……如今……我们下一步该如何是好?汉军放我回来,是让我去给广州萧刺史报信,言其欲南下……”
冼英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复杂情绪,深吸一口气,打断了冯恪的话,声音清冷而睿智:“不,汉军放你回来,并非真的指望你去给萧勃报信。他们是算准了你的心思,知道你必然会先来见我。他们这是在逼我,逼我高凉冼氏,做出选择——是战,还是降?”
冯恪闻言,恍然大悟,背后惊出一身冷汗。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在汉军的算计之中!
“那……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还需要去通知萧勃吗?” 冯恪此刻已是六神无主,完全仰仗冼英的决断。
冼英眼眸中光芒闪烁,思绪如电转。仅仅几个呼吸之间,一个大胆而缜密的计划已然在她心中成型。她沉声道:“去!当然要去见萧勃!不过,不是去报丧,也不是去报汉军虚张声势的假消息。” 她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你去告诉萧刺史,就说——我夫君冯宝在龙州大破汉军,斩获颇丰,现已乘胜追击,不日便可扫清乱匪,特命你回来向刺史大人报喜,并请求增援,以期一举将汉军逐出岭南!”
冯恪听得目瞪口呆,完全跟不上冼英的思路,他结结巴巴地问:“夫……夫人!这……这是为何?难道……难道我们是要借此机会,投靠汉军,对付萧勃吗?”
“投靠汉军?” 冼英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那笑容中带着恨意与决绝,“杀夫之仇,不共戴天!岂能轻易投效?” 她目光锐利地看向冯恪,分析道,“萧勃此人,野心勃勃,早有割据岭南之心,且一向与陈都督明争暗斗,不合已久。我们正好可以借汉军这把锋利的刀,除掉萧勃这个心腹之患!一来,可为陈都督扫清障碍,巩固朝廷在岭南的权威;二来,也可借此机会,消耗汉军兵力,为我夫君报仇雪恨!此乃一石二鸟之计!”
冯恪听完冼英这番剖析,顿时茅塞顿开,心中对她的谋略佩服得五体投地。在如此危局之下,夫人竟能瞬间洞察各方利害,想出这等驱狼吞虎、火中取栗的妙计,实在是女中诸葛!
“末将明白了!夫人深谋远虑,末将佩服!我这就去准备,即刻启程前往番禺,定将这场‘大捷’演得真切!” 冯恪精神振奋,领命而去。
看着冯恪离去的背影,冼英眼中闪过一丝疲惫。她立刻又唤来自己的心腹大将,族弟冼岭,低声吩咐道:“阿岭,你速速挑选快马,秘密前往新州,求见新州刺史陈法念陈大人。告诉他,汉军大将独孤如愿已率精锐主力,翻越山岭,秘密奔袭广州番禺而来!请他看在同朝为官的份上,即刻出兵,与我高凉兵马形成东西夹击之势,务必在番禺城下,将这股胆大包天的汉军,彻底歼灭!”
“是!夫人!” 冼岭领命,毫不拖泥带水,转身快步离去。
做完这一系列至关重要的部署,偌大的正厅内,终于只剩下冼英一人。她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娇躯一软,瘫坐在冰凉的竹椅之上。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明艳却此刻写满疲惫与迷茫的脸上。
短短月余时间,她的生活当真是天翻地覆。丈夫战死沙场,那个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独孤郎”,竟以这样一种残酷的方式,再次闯入她的生命,并且成为了她的杀夫仇人!命运弄人,莫过于此。纵使她冼英一向果决刚毅,智计百出,此刻也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无助。她不知道,当两军对垒,兵戎相见之时,她该如何去面对那个风姿绝世的独孤如愿?是挥刀相向,为夫报仇?还是……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不久前在龙州城门口,那个侧帽英俊的身影,心中唯有一声悠长而苦涩的叹息,在空荡的厅堂中无声回荡。
还是那句话,正所谓,一遇独孤误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