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福利院出来,池浪靠在车上抽了两根烟。
当第二根烟在主人的失神中快要烧到手指的时候,他抬手把指尖那点明灭的猩红掐掉了。
仿佛终于做了什么决定,池浪拿出手机,给那个已经十来天没有联系过的号码打了过去。
但是姜宥仪没接。
两次响铃,都被她挂断了。
池浪的神色从原本的犹豫转变成了烦躁,他眉心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盯着通讯记录上“姜宥仪”那三个字,半晌后,他把电话给林意打了过去。
一晚上都没睡觉的林意坐在自家客厅里,原本同是天涯沦落人地反复挣扎着要不要现在给姜宥仪打电话,正盯着屏幕怔愣出神呢,被池浪打进来的电话吓了一跳……
林意掐了掐太阳穴,她尽量隐藏了自己彻夜未眠的沙哑,接电话的时候,却明显带着不愿跟池浪多说的心不在焉,“什么事儿?”
但很巧,池浪对她也是同样的态度,电话一接通,他也开门见山,“姜宥仪呢?”
乍然听见池浪提起姜宥仪这个名字,林意心都跟着紧了一下。
她朝此刻空着的房间看了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声音却听不出异样,“她妈妈过生日,她回彬城了。”
池浪错愕,“这么巧?”
林意下意识地警惕起来,“什么?”
“没,”心不在焉的池浪没太留意林意语气里细微的变化,只是粉饰太平地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走的时候只说好不容易回去一趟,打算在家多住几天,没说具体哪天回来。”
“那你知道她在彬城的住址吗?”
“不知道,”池浪的急切让林意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她凝声蹙眉,“你着急找她?什么事儿?”
“我——”池浪语塞,他梗了一下,才囫囵地找了个十分合理的借口来搪塞,“我死灰复燃了,想继续追她不行吗?”
“……”他理直气壮,林意竟然无言以对。
“池浪,有件事我……”她犹豫着开口,但刚说了几个字,声音却淡了下去。
池浪没想好要不要把姜宥仪对他们隐瞒的事告诉林意,而实际上,林意也是如此。
所以在此刻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家里,林意坐在沙发上兀自摇了摇头,泄气道:“算了,等宥仪回来再说吧。”
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因为姜宥仪这一个人,几乎同时天都塌了的两个人,最后在彼此的掖掖藏藏里挂断了电话。
但是因为池浪打了个岔,林意紧绷的复杂情绪微微放松,勉强结束了自己反复的挣扎和犹豫,暂时放下了给姜宥仪打电话质问的念头。
如同她对池浪说的,她打算一切都等姜宥仪回来再说,这样至少可以让自己从时间的沉淀里冷静下来,但急于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池浪,他找不到姜宥仪,挂了跟林意的电话之后,他去了尹山竹上班的商场。
他本来打算先找尹山竹把她知道的事情问清楚,可是没想到,尹山竹竟然早就不在商场上班了……
“山竹她十一月初就已经从这里离职了,”
之前卖给姜宥仪珍珠项链的那个柜员上下打量着也是一宿没睡,此刻下巴上冒着青胡茬的池浪,犹豫了一下,还是热心地问他:“如果是货品售后的话,您找我也是一样的,如果是私人的事情,您给我留个联系方式,我转达给她。”
“不用了,谢谢。”
尹山竹的联系方式池浪自己就有,他从专柜离开,坐在车里就给山竹打了过去。
但是无法接通。
他把车从地库开出去,停在街边再打,还是一样的结果。
接连打了几次都无法接通,终于反应过来的池浪扔开了手机,气笑了。
——尹山竹竟然把他给拉黑了。
一个月前从商场离职不说,还此地无银地拉黑了自己。
姜宥仪也回了彬城……
池浪很难说这一切之间有没有联系,或者到底是不是巧合,但常年办案的第六感却让他本能地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正午当头直晒的大太阳烤得人头脑发晕,池浪找了个有树荫的路边把车停下,把车里的空调开到了最大。
强冷的空调风直扑在脸上,环抱着手臂闭着眼睛靠在车座上的池浪,通过这种物理降温的方式,让自己彻夜未眠的大脑重新清醒起来,把自己从认识姜宥仪开始,到燃灯节他们不欢而散的整个经过都回忆了一遍。
他强行剥掉了自己对姜宥仪的心动滤镜,以自己作为刑侦人员的专业态度去思考,结果这一回忆,终于想起来了很多她不对劲的地方……
比如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如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她生活环境普通,社会关系简单,那么,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原本那个有点腹黑又得理不饶人的性子隐藏起来,故意以单纯无害的面具示人?
明明真实的她,也不是见不得人的样子。
何况如果真的只是简简单单的普通人……原本就没有需要伪装自己的必要。
还有诱捕邱子豪落网的那天晚上!——
他当时就觉得姜宥仪的做法太过决裂,普通人不会只是为了帮助陌生人,就把自己放在那样的险境里……他当时明明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却先入为主地相信了姜宥仪的解释。
在几乎要把人吹成脑中风的空调冷风里,池浪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眼底泛着熬夜留下的红血丝,但方才焦躁的目光再度冷静清明起来。
他朝方才被自己扔在副驾上的手机看了一眼,微微眯着眼睛,慢慢地舔了舔嘴唇,如同一只在舔舐牙齿的猛兽。
——十六年前已经“死去”的茉莉,为什么成为了现在的姜宥仪?
她到底隐藏着一个怎样的故事?
她有着怎样的过去,又打算给自己写就一个什么样的未来?
对于真相,池浪片刻也不能等了。
他开车回了警署,登陆内网查询系统的时候都在自嘲,真是心里一乱脑子都跟着一起混了,自己竟然问林意姜宥仪在彬城的住址……
明明姜宥仪登记的暂住信息里就有她的居民身份卡,上面就清清楚楚地登记着她在彬城的住址。
——彬城莪佛区。
巧合的是,从来没去过彬城的池浪,对这个地址一点儿也不陌生。
他警校同寝的哥们儿现在正巧在彬城莪佛区的警署当副署长,主管的就是户籍管理的工作。
四月那会儿他还跟来桉城参加警务培训的这哥们儿一起喝了顿酒呢。
这可真是……
无事时好像万事彼此都搭不上边,这会儿各种信息却巧合得仿佛是被做局安排了一样。
简直就是不给他任何知难而退的机会。
池浪苦笑着给他那个在彬城莪佛区警署的同学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得很快,但对方熟络的老朋友叙旧被池浪干脆地打断了,“闲话先不说了,什么时候见面了我请你吃饭,我今天打电话是有事想找你帮个忙。”
他跟朋友哥们儿之间很少会有这么正经的语气,电话对面一见他这个态度,立刻也认真起来,“你说。”
“帮我查个人,我看家庭住址在你们辖区。”
莪佛区的副署长坐在办公室里,示意过来对他汇报工作的下属坐沙发上稍等片刻,原本困倦的脑子立刻来了精神,“逃犯吗?你说信息,我现在给你查!”
“……”池浪被他的一句“逃犯”给噎了一下,“要是抓逃我是不是给你们发个协查通知就行了?我用得着求你??”
他无语地叹了口气,“是我的私事。”
副署长一听就笑了,原本的精神头都转变成了揶揄哥们儿的八卦之火,“咋的,池队常年混迹酒吧商K,终于被人仙人跳了?”
“你别让我打着电话骂你行吗?能不能好好说话?我这正经事儿,着急着呢。”
“那你说,”明明跟池浪一个岁数,如今却已经先人一步地挺起了将军肚的副署长终于再度正经起来,“谁?”
池浪说了姜宥仪的名字。
等他把这三个字的汉字写法和当地语拼读都给副署长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后,这个名字被副署长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
池浪在他沉吟的态度里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立时追问:“怎么了,你知道这个人??”
“不是,就是觉得有点耳熟,好像最近听过。”
副署长说着,又把“姜宥仪”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而此时此刻,等着跟他汇报工作的下属神色却微微变了。
——她就是昨天下班前帮姜宥仪查询过肖月华的户籍信息,还贴心地帮她写了张便签的那个女警。
闻言,她立即从沙发上起身,踩着警署统一配发的粗高跟鞋,快步来到她老板身边,从几分钟之前刚放在副署长办公桌上的几张留存签字文件里找出了一张,连同那张照片的复印备份一起指给副署长看的同时,在他旁边低声道:“这个姜宥仪如果跟您说的是同一个人的话……那她昨天刚来我们署里查过户籍信息。”
“她说她跟照片里的这个人失散多年,是带着合影和对方的居民Id来寻人的,我看她给的信息都没问题,就帮她查了地址——这是当时她带过来的照片复印件,还有当时按照我们警署的流程让她留下来的签字承诺书。”
副署长顺着女警指出来的几处确认姜宥仪的名字和她当时要查的信息,电话那边清楚地听见了女警汇报的池浪,声音无法克制地再度急切起来,“她去查了谁的信息??”
“一个……”他的老同学再度仔细地把名字确认了一遍,才对他说道:“名字叫做‘肖月华’的人。”
“十四年前从你们桉城搬过来的。”
“十四年前这老东西跑得快,我让人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她,原来是跑到彬城去了。”
同一时间,在桉城上城区寸土寸金的高层写字楼里,男人冷笑着将一沓照片扔在了眼前那张重金打造的收藏级别的宽大黄花梨办公桌上。
而那些照片里只有两个人——是各种角度的林意和肖月华。
可怜肖月华从踏入桉城地界开始就一直严实地遮着自己的脸,偏昨晚在林意的办公室里,因为实在口渴的一杯水,放松警惕地摘掉了所有的伪装。
……但也不怪她大意,谁也想不到,她坐在林意的办公室里,竟然还能遭到偷拍。
更想不到的是……被跟踪的人不是她,而是林意。
长焦镜头下,昨晚临窗而坐的两个女人都无所遁形,从她们对坐而谈,到林意送她出门,一直到肖月华上车走远……那些照片事无巨细,串在一起几乎能组成一段动态视频。
负责跟踪林意的人没有带回来什么她跟池仲孝接触的有用信息,倒是歪打正着地从深海捞到了肖月华这么一条当年从渔网里逃出去的游鱼。
这种意想不到的收获,简直让派人去跟踪林意的始作俑者都扶额失笑。
“搂草打兔子,意外之喜了。”
男人心情不错地看着照片上已经十分苍老的肖月华,感慨地笑起来,只是那笑容未及眼底,反而衬得他一张脸都阴恻恻的,“本来我想,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然她当年知难而退地重新当起了缩头乌龟,那就留她一条命,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倒是没想到,她这只秋后的蚂蚱,竟然还敢蹦跶到我眼皮子底下来。”
“而且,她竟然敢去找林意……”
仿佛是亲眼看完了一个笑话,他忍不住嘲弄地笑出了声,眼底慢慢地浮现了一点恶毒的、讳莫如深的玩味儿,“呵,如果她知道发生在林意身上的故事,那可真是有趣了。”
他兀自得趣地感叹,直到此刻,站在办公桌前面的那个黑衣黑裤、仿佛如同影子一般毫无声息的人才好奇地出声,“照片里这个老女人是谁?她当年得罪过您?”
“你不需要知道她是谁,”男人说着,轻飘飘地看了对面的人一眼,但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眼,就逼得满身锐气的年轻下属低下了头。
男人说着站起身来,走到了身后几乎占据了整面墙的全景落地窗前,声音淡漠地继续接着说道:“也不需要知道她做过什么、跟我之间有什么仇怨,你只要帮我把她处理干净就行了。”
男人背过身去,一直站在对面的下属才敢完全抬起头来去直视男人的背影——如果把他的下半张脸用口罩遮住的话,无论是姜宥仪、池浪、还是林意,都会立刻认出来,这是两个多月前的那天晚上,在高速公路上撞车袭击他们的那个杀手。
可是当晚手段狠辣、动作老练利落的那个人,此刻在他老板面前,却收敛起了浑身的煞气,连语气都是驯顺的,“您是想让我去……”
“你去趟彬城。”男人从落地窗前俯瞰高楼下面的芸芸众生,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描淡写地决定着一个人的生死,“既然她已经活够了,那就早点送她上路吧。”
杀手神色一凛,正色低头领命,“是。”
在瑞森资产那个巨大的“RIZoN”LoGo下,位于集团总部顶层的总裁办公室里,主宰着这里一切的男人负手而立,从玻璃的反光中静静地看了背后的年轻人一眼,他语气并不强烈,可每个字都落地有声,“上次你大意失手,我不怪你,因为邱格是外人,我不会因为外人的事情责怪自己人。但如果这次你还没把事情办好……”
在男人若有所思的玩味儿声音里,年轻的杀手肃然地躬身承诺道:“老板放心,上次我就跟您保证过,没有下次了。”
“那就好。”
男人微微偏头,满意地笑了一声。
单面可视的玻璃映出了他那张有些老迈,却又轮廓深邃的脸——是素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