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两点五十八分。
赵希言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请进。”
门应声而开,市发改委主任马前进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赵主任,没打扰您吧?”
“马主任,请进,时间刚好。”
赵希言从办公桌后站起身,绕过桌子,与马前进握了握手,随即引他到靠墙的沙发落座。
赵希言亲自给马前进泡了杯茶,是市委招待用的普通绿茶,香气清淡。
“马主任,请喝茶。”
“谢谢赵主任。”
马前进双手接过,目光快速扫过这间不算宽敞但整洁有序的办公室。
陈设简单,除了必备的办公家具、书柜、文件柜,几乎没有任何个人化的装饰,透着一种克制的专业感。
他心里暗自点头,这位新秘书,果然如传闻般低调务实。
寒暄两句后,马前进切入正题,语气诚恳:
“赵主任,首先得感谢您和市委办公厅对我们发改委工作的关心和指导。您要的动态简报,上午已经按时间送到,不知道您看过没有?有什么需要我们补充或修改的,请尽管指示。”
他先摆出积极配合的姿态。
赵希言微微颔首:
“简报我看过了,信息很及时,内容也很有价值,特别是对周边城市在专项债券使用创新方面的案例分析,很有启发性。办公厅这边会汇总整理后,作为参考资料呈报郑书记。”
他没有提郑书记可能的不满,而是先肯定了对方的工作成果。
马前进心里稍定,但知道这只是开场白。
他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和焦虑:
“赵主任,不瞒您说,看到简报,再结合我们目前的工作,我这心里是既急又愧啊。”
“哦?马主任何出此言?”
赵希言顺着他的话问,语气平和,听不出探究,更像是倾听。
“我们明州现在正处在‘新明州建设’和‘试验区’启动的关键时期,郑书记对发改委的期望很高,要求我们打破常规,主动作为。”
马前进语速加快了些.
“我们委里上下也确实憋着一股劲,想干出点成绩来。但是……”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赵希言的反应,见对方只是安静地听着,便继续道:
“但是在具体操作层面,确实遇到不少现实困难。尤其是对接省里相关部门,程序多、环节杂、效率……有时候真的让人着急上火。”
他开始“诉苦”,但诉得有技巧,不是抱怨,而是陈述客观困难。
“比如,我们有个关于战略性新兴产业集聚区的项目方案,涉及到土地、资金、政策等一系列配套,需要省发改委、自然资源厅、财政厅等多个部门协同审批。
光是为了让方案上个会,前期沟通协调就花了大量时间和精力。
省里有些处室的同志,原则性很强,但灵活性不足,有时候一个非核心的细节卡住,整个流程就得停下来等。”
“还有,一些政策创新的尝试,我们市里觉得很有必要,也符合‘试验区’的精神,但报到省里,可能会因为缺乏先例,或者触动了某些条条框框,而被搁置研究。
这个‘研究’过程,长短可就不好说了。”
马前进列举了几个具体的例子,都是近期推进不顺的项目。
其实这都是表面上的问题,实际上,他还有更深一层的苦衷,那就是省发改委一位姓王的副主任。
他和这位王副主任之间,有些旧日的龌龊。
这龌龊说起来有些上不得台面,甚至有点……扯。
源于十多年前,两人都还是副处级干部的时候,一次去南方某市参加一个区域经济协调发展的研讨会。
会议安排住的是双人间,当时组委会为了“促进交流”,把他和那位王处长安排在了同一间房。
本来相安无事。
结果第二天早上,马前进起得早,洗漱完发现自己的剃须刀没电了,看到王处长的剃须刀插在洗手间的插座上充电,型号一样,他就顺手拔下来用了用。
想着就用一两分钟,充一下电再给他插回去,神不知鬼不觉。
偏偏就那么巧,他刚用完,正在清理刀头,王处长揉着惺忪睡眼进来上厕所,一眼就看见马前进拿着他的剃须刀!
当时王处长的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但也没说什么。
马前进赶紧解释了一下,说自己的没电了,借用一下,马上给他充回去。
王处长嘴上说着“没事没事,你用”,但那眼神里的膈应和一丝不被尊重的感觉,马前进看得清清楚楚。
这本来就是个小事,可能过几天就忘了。
可偏偏那次会议最后一天有个联谊晚宴,几杯酒下肚,大家起哄让各市代表表演节目。
马前进性格比较放得开,被哄着唱了首歌,气氛挺热烈。
下来后,同桌有人开玩笑,说马处长你这嗓子,不去当歌星可惜了,比王处长那破锣嗓子强多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王处长本来就因为五音不全有点自卑,听到这话,再联想到前几天剃须刀的事,就觉得马前进是故意在显摆,羞辱他。
当场脸色就沉了下来。
虽然后来马前进意识到不对,赶紧敬酒打圆场,但梁子算是结下了。
后来两人都提拔了,王处长从省发改委的副处长、升到处长,再到现在的王副主任。
马前进也成了明州市发改委的副主任、主任。
工作上的交集越来越多。
这位王副主任,别的方面还好,就是心眼有点小,特别记仇。
凡是明州发改委报上去的、需要他那个分管领域审批的文件或项目,他总是格外“认真”,鸡蛋里挑骨头,流程能拖就拖,能卡就卡。
有时候明明很简单的事情,他非要让补充这个说明、那个依据,来回折腾。
马前进不是没想过化解。
私下里请吃饭,对方总是推脱。
托人递话,对方打哈哈。
送点不违规的土特产,对方原封不动退回来。
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就是因为当年那点屁大的小事!
这事马前进跟谁都没法说。
怎么说?
说省发改委副主任因为我多年前用了他的剃须刀、唱歌比他好听就卡我?
这不成了官场笑话了!
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自己默默承受。
这导致明州很多需要省发改委支持的工作,推进起来格外费力,平白多了许多不必要的内耗。
这才是马前进内心最深处的苦衷和无力感。
但这些,他没法跟赵希言明说。
太掉价,也太显得自己无能了。
所以他只能泛泛地谈“省里程序复杂”、“有些同志原则性强”之类的表面困难。
赵希言安静地听着马前进的“诉苦”,手指轻轻在沙发扶手上点着。
他能感觉到,马前进说的都是实情,但似乎……有所保留?
那些所谓的“程序问题”、“效率问题”,固然存在,但以马前进的能力和郑书记对发改委的重视程度,如果仅仅是因为这些共性问题,进展不应该如此缓慢。
背后恐怕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或者……某些特定的人为因素?
但他没有点破。
他知道,郑书记要的,不是听下属诉苦,也不是去追究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陈年旧怨。
郑书记要的,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是打开新局面的思路!
“马主任,你说的这些困难,我理解。”
赵希言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和,但带着一种引导性。
“任何改革和突破,都会遇到阻力。郑书记也多次强调,要有‘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勇气和智慧。”
他话锋一转。
“我们不能总是抱怨客观条件,更要思考主观上如何破局。”
“比如,在对接省里方面,除了常规的公文往来,我们有没有尝试过更高层级、更灵活的沟通方式?”
“或者,在项目策划初期,就邀请省里的专家、相关部门提前介入,共同论证,减少后续审批的障碍?”
“再比如,我们能不能充分利用‘高质量发展综合改革试验区’这块金字招牌,争取省里给予我们更大的自主权,或者建立更便捷的‘绿色通道’?”
赵希言提出的这几个问题,都直指核心,不是在纠缠于细枝末节的困难,而是在探寻突破常规的路径。
马前进听得心中一震。
这位赵主任,果然不简单!
他看似年轻,但看问题的角度和深度,远超他的年龄。
他没有陷入具体矛盾的泥潭,而是站在更高的层面,思考制度创新和机制突破。
“赵主任,您提的这几点,太关键了!”
马前进立刻收敛了诉苦的情绪,变得振奋起来。
“更高层级的沟通……我们确实可以尝试直接向分管省领导汇报,争取支持。”
“提前介入……这个思路好!变被动审批为主动参与!”
马前进的大脑飞速运转,顺着赵希言的思路,立刻想到了好几个可以尝试的具体举措。
他看着赵希言,眼神中多了几分真正的佩服。
“赵主任,听您一席话,真是茅塞顿开!我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我们不能老盯着脚下的坑坑洼洼,要抬头看路,寻找新的突破口!”
赵希言看到马前进被激发了思路,微微点了点头。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马主任有这个决心就好。”
他适可而止,没有再多说。
“具体的办法,还需要你们发改委结合实际情况,认真研究,拿出切实可行的方案。”
“是!赵主任放心!我们回去就抓紧研究!”
马前进站起身来。
“今天真是打扰赵主任了,受益匪浅!”
“马主任客气了,都是为了工作。”
赵希言也站起身,将马前进送到门口。
“希望下次听到发改委的好消息。”
“一定!请赵主任和郑书记看我们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