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凌晨三点四十二分,段师傅的耳模店突然断网。
不止网络,连电压都突然波动了一次,伴随屋外风声飒飒、井盖咯咯作响的节律,像是有一头看不见的野兽,正在暗夜中缓步靠近。
“你听见了吗?”段师傅压低声音,嗓音发哑。
我点头。
“不是电的问题,是通讯骨架。”他沉声道,“中继节点被人为屏蔽,数据正被截流。”
我一震。
“编号者回音表……在线版本还有副本存着!”
林澈立刻起身冲向后间资料柜,我们三人几乎同时奔入那间堆满硬件的仓库。但为时已晚。
服务器黑屏,信号灯熄灭,散热器停止运转。角落里的数据跳线盒还残留一丝焦味,说明这不是远程关闭——是物理烧断。
“他们动用了零级协议。”段师傅喃喃。
“什么意思?”我问。
“意思是,某个权力节点,不通过司法流程、不通知、不质询,直接认定你为‘系统性危险’,一切信息连根拔除,连‘曾存在过’的痕迹都不准你留下。”
林澈脸色煞白。
“这……这是删人的手段,不是删资料。”
“你们的网盘?跳板?分发节点?”我问。
“全灭。”林澈颤声说,“从编号者q-A001到q-S999,我自己手动写下的那批资料……全没了。”
他手指发抖,掏出手机,打开常用同步软件。界面显示:“目标文档不存在,或权限已被吊销。”
我按住他肩膀。
“还有纸本,我们还有线下资料。”我努力冷静。
“不,只要我们还活着,他们就删不掉全部。”我咬牙道。
——但下一秒,段师傅的手机屏幕忽然一闪,跳出一条信息:
【您已被系统自动移出“城市就业社保系统”网络列表。】
【您所使用之通讯节点被判定为“危害公共共识稳定”的行为来源。】
【请于48小时内向上级汇报或接受‘社会重认证’。】
林澈看着那条信息,像是在看一张死亡通知单。
我闭上眼。
——我们不是被判刑,不是被审查,而是被抹去。没有解释,没有程序。直接——删人。
我们迅速转移。
将仅剩的纸质资料、编号相片、记忆录音等分为三份,分别埋入不同地点。段师傅把老式无线收音机重新启动,设定为短波频率,“只要系统没全控住天线塔,就还有信息能传。”
他递给我一封信,是一页手写纸,用他一贯端正的钢笔字写下:
“他们不是死,而是被删。”
“你要做的,不是反抗,而是保存。”
“保存人,是最顶级的对抗。”
我将信贴进防磁包,绑在腰腹位置。
出门前,段师傅握住我手臂:“如果我不见了,记得,在塔后面那口旧井里,埋着编号者最早的录音带。”
我郑重地点头。
那一晚,我们三人像一群踩着悬崖边缘奔跑的送信人,各自背着一部分燃烧的信息,冲入城市的深夜。
我跑进林澈的出租屋时,已是清晨六点半。城市刚刚睁眼,一切像无事发生。垃圾车依旧呼啸穿过巷口,早餐摊冒着热气,一对穿着校服的学生低声打闹。
但林澈的房门被撬过。
我冲进去,屋内已被翻得一片狼藉。电脑主机散架,硬盘残片像被刀划过。角落堆放的几卷“编号者记录墙”手稿也被撕得七零八落。
我呆立原地。
那堵墙,我曾亲手贴上去。
我慢慢弯下腰,拾起一张残破的照片。是刘乾。他的脸被火灼焦,但名字那一行还留着:“编号q-K107,曾为净空挡刀一次。”
我咬紧牙,开始一点点将这些残片重新捡起、拼回纸上。
是的。他们不是死,是被删。
而我现在要做的,是——
从被删的人中,挖出存在的遗骨。
三天后,我们再聚。
地点是林澈祖父留下的一间报废车库,南境东塔片区的一处无人地带,属于“系统地图盲区”。
“幸存几张?”我问。
“12张。”林澈低声,“其余的,都没了。”
“我们从这12人开始。”我说。
“再写下去吗?”他问。
“必须。”我坚定地回答,“这不是数据库。这是人类的墓志铭。”
我们开始手抄——不是敲字,而是用纸笔,逐条写下他们的故事、编号、失踪地点、曾说过的一句话。
段师傅也来了,带来了一台老式照相机。他说,“不要靠光盘了,用底片照下他们的脸。底片不能被远程删。”
那一夜,我们三人一笔笔抄写、拍摄、整理、装订,仿佛回到了一千年前的文人抄经的年代。
这不是现代社会的工作。这是“文明被掐断”之后的努力——靠手,保住人。
凌晨时分,我站在车库门外,点起一根烟。
我回头望了一眼昏黄灯光下的两人。
一个少年,手指缠着胶布,正一字字誊写着编号信息;一个老兵,躬着背装底片,时不时抬头问:“这个编号有无语录?”
他们身后是一堵新墙。
墙上已贴上了新的名字。
q-K107:刘乾(为净空挡刀)
q-S001:净空(已注销)
q-x092:马舌(疯者幸存)
q-A014:林晨曦(失踪,无尸)
……
每一个编号都曾被删,但每一个名字——我们记住了。
不是为了博取谁的同情,不是为了控诉谁的黑暗。
只是——他们曾活过。他们不是文件。他们是人。
我低声喃喃:
“谁删了他们,我就写下谁的名字。”
“你可以删掉我们的网络,可以删掉我们的系统记录。”
“但你删不掉,我们记得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