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值班系统里看到“刘乾离职”的通知时,时间卡在清晨五点整,外头的天刚蒙蒙亮,调度室的灯闪了一下。
系统像一口吞下尸体的大锅,翻滚一声,又归于寂静。
我盯着屏幕,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喉咙干裂,眼皮发酸,才意识到刘乾真的——“不存在”了。
但我知道,他没走。
没人主动辞职。
不是疯了,就是被“焊进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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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锁上调度终端,把工号列表塞进背包,直奔厂北老冷库。
这地方在厂区后段,靠近旧化肥仓,被列为“低温备用区”,每月都有维护拨款,但我从未见有人进出。
我在一次系统维护中发现,这里每个月都有“冷藏使用费”:四千元整。
但从现场出入登记看,过去六个月里,“零入零出”。
换句话说:
系统报销的冷藏支出,从未对外实际使用。
那天我想起时,特地查了一下:刘乾那班热渣爆炸的坐标点,刚好距离老冷库不到三十米。
我脑子里浮出一个字。
“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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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库前的铁门漆得发黑,旧标语“安全为天”已经掉了一半。
我走上前,却发现——门边全是焊痕。
新焊的,银灰色铁皮在晨光下泛着青光,像是刚刚覆盖不久。
焊点没有做任何打磨,歪歪斜斜,直接将门缝封死,连门把手都打穿了。
我蹲下来敲了敲门,空空的回音从里面传来,夹杂着一种熟悉的冰冷腥味。
那是冷藏机组工作久了才有的味道,和金属、化学品混合的冷香。
我低声说了一句:“刘乾。”
没有人回应。
我贴近铁门缝,用纸巾堵住鼻子,透过一处焊口的小孔向里看。
看不清,太黑了。
但我能听到——那种低沉嗡鸣,不是死机的机器,也不是静止空气。
那是——运行状态。
老冷库还在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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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门下角落抽出几张报废物料垫纸,竟意外发现其中一张上,有一段手写字迹。
灰尘下的字一笔一划,写得极慢。
像是手抖着写完的。
上面写着:
“别说。我还活着。”
我眼前瞬间炸裂一声。
这一刻,天亮了,但心口却彻底坠入冰窖。
***
我把那张纸塞进口袋,迅速环视四周。厂区早班还未彻底开启,废料线方向有几名夜班工人拖着铁桶经过,但没人注意我。
我知道,不能在这里久留。
这是“事故后缓冲时段”,系统会短暂屏蔽某些区域的摄像监控数据,但一旦恢复,画面会以模糊帧“回录补档”,如果我此刻还站在这铁门前,就等于自己送上“行为异常剪辑资料”。
我迅速掏出手机,连上自己偷偷藏起来的旧SIm卡,这卡原本属于一名已“失踪编号者”,我在冷库南侧废水槽里捡到的。
系统检测不到它的定位,我给自己起了个代号:“编号d-未删\/0”
我用那卡拍下铁门的焊点、手写纸条和四周“封闭维修”标签,再把它插进中转记录仪里——这台设备,是刘乾送给我的一台过期调试机,不联网,不上传,只存储。
只有人肉翻找,才能读出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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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午后,我找到了唯一一个能了解老冷库真正状态的人——电控维保组的老技术员,“梁工”。
他正趴在一台老式冷凝机组下修线路,我蹲在他旁边,递上一根烟:“梁师,问你点事。”
他咬着烟:“又想走捷径?”
我笑了笑:“不是,我想找一扇门。”
他皱眉。
我压低声音:“北冷库。你是这几年唯一一位定期填表的人。你填的电耗数据有问题——热损耗远超冰箱总量,说明那里还有附属动力系统。”
“你知道的对吧?”
他眼皮都没抬:“我不懂你说什么。”
“你懂。”我说,“你填过冷藏耗电四千,但我查过整区总线,那冷库从不取冷水,也不压氨——说明它有独立冷媒,而且一直在自循环。”
“更重要的,没人出入,系统却自动结算——谁签字的?是你。”
他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眼里有一丝躲闪。
“你想干嘛?”
“我不想干嘛。”我说,“我想知道——是不是有人,被锁在里面了。”
他愣住。
几秒后,他低声说:“你疯了。”
“我清楚填这些就是为了报账,我要工资。”
“我只是个修机器的,我不想知道门后有什么。”
我盯着他:“可我想知道。”
他盯着我半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条子:
“门锁型号是Kd-b7。新焊点封了上三角,但背后有排风通道。”
“你如果真敢查,就从那儿钻。”
“别让我看见你再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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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排风通道在哪。
北冷库后墙有一条半废弃的气排通,原用于老厂时期氨气泄露疏散,后来被改为电缆通风口,早被封死。但我知道,有些老技术员在内壁打过孔,用来通私电。
我顺着那条外墙爬过去,果然看到一个三指宽的小口子,用铁网挡住,网是新焊的,但螺丝有一颗松动。
我用螺丝刀撬开,把手机灯伸进去。
透过缝隙,我看到——
冰柜之间的空隙里,赫然堆着一只变形的工服,上面写着:
d-J001 刘乾
衣服边上,放着一个饭盒,饭盒盖凹陷,一半被烧焦。
那是刘乾随身带的盒饭,里面只剩半碗冷饭。
我一只手攥紧网口,指甲扣进肉里。
刘乾——
他不是被火烧死的。
他是被“安排进来”,然后封住、抹除、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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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路上,我看见厂外墙边的水泥柱上,被人刻了一行小字:
“你若看得见我,就说明我还没死。”
我贴着那排字,一笔一划刻下自己的字:
“我看见你了。你不是一串编号。你,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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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宿舍后,我把当天所有拍下的照片、视频、数据压进一台旧设备里,并贴上标签:
“d-J001 刘乾·数据原像封存·严禁遗忘”
那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不是怕——我是疼。
一种深入骨髓的疼。
我想起刘乾说的:
“我们死的时候是安静的。不是因为没有人喊,是因为——没人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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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之后,我开始不再写系统日志。
我改写自己的日志,起一个名字叫:
“编号清除史——代号·净空。”
这是我第一份“非法存档”。
也是我决心在这个系统里,刻下人名的第一步。
不是工号。
是“名字”。
刘乾,你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