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花渡的秋雨下得像断了魂,苏青黛举着油纸伞穿过垂花门时,鞋面已经洇透了。檐角铁马在风里叮当乱撞,惊得她腕间玉镯磕在门环上,碎成两截翠色涟漪。
\"小姐当心脚下。\"管家提着灯笼在前头引路,昏黄光晕扫过回廊立柱,照见砖缝里渗出的暗红色苔藓。苏青黛望着那些蜿蜒如血管的纹路,忽然想起今晨码头工人打捞上来的青铜器——那些长满绿锈的残片上,也爬着同样的脉络。
陈九龄的尸首就躺在黄花梨月洞门架子床上。这位靠倒卖明器发家的古董商仰面朝天,十指深深抠进织锦缎被面,仿佛临终前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最骇人的是他裸露的胸口,竟布满铜钱大小的青绿色斑块,在摇曳烛光下泛着金属冷光。
\"昨夜丑时三刻,老爷突然说要开地窖取酒。\"丫鬟跪在屏风后啜泣,\"可地窖钥匙...明明三日前就被姑奶奶收走了啊。\"
苏青黛用银针挑起一片尸斑,针尖立刻蒙上灰翳。她正要凑近细看,窗外陡然炸响一声惊雷。电光石火间,她看见陈九龄的喉结诡异地上下滑动,仿佛有活物在皮肤下游走。
\"当啷——\"
铜盆坠地的声响惊破死寂。小厮连滚带爬冲进来,手里捧着个湿淋淋的檀木匣:\"小、小姐!运河闸口捞着这个!\"
匣中黄绸衬着一枚玉蝉,翅脉间渗着血丝般的沁色。苏青黛的指尖刚触到温润的玉质,那蝉目突然闪过一线幽绿。她猛然想起父亲留下的那本《蜀中异物志》,其中一页用朱砂批注:周室玉琀,可镇怨戾,若见赤纹,必生妖异。
雨声里忽然混进了铃铛响。不是檐角铁马,倒像是...苏青黛转头望向雕花窗棂,一抹绯红裙裾正从游廊尽头掠过,金线绣的并蒂莲在雨幕中开得妖冶。
\"那是...\"管家手中的灯笼\"啪\"地炸开火星。
\"三姨太的嫁衣。\"丫鬟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子,\"可三姨太...十年前就吊死在东厢房梁上了啊。\"菱花渡的梆子敲过三更时,苏青黛在西洋显微镜下看清了那些青铜斑的真相——尸斑纹路竟与父亲手札里描绘的蜀地青铜神树纹饰完全吻合。她蘸着尸油在宣纸上描摹纹样,墨迹未干,窗外骤然传来凄厉的猫叫。
是那只通体漆黑的守宫猫。此刻它正弓着背炸开毛,翡翠色眼珠死死盯着院中那口描金柏木棺。苏青黛抓起手术刀推开门,见月光正照在棺盖上未干的朱砂符咒上,那些镇压凶煞的云雷纹竟在缓缓蠕动。
\"小姐快看!\"丫鬟举着灯笼的手抖如筛糠。
棺材缝隙里渗出汩汩黑水,沿着棺身上雕刻的十八层地狱图蜿蜒而下。苏青黛分明记得入殓时用艾草灰填满了七窍,此刻却见陈九龄紫胀的左手正从棺椁缝隙里探出,食指上那枚翡翠扳指泛着妖异的绿光。
更骇人的是扳指内侧新刻的印记——两只首尾相衔的玉蝉。
\"取桃木钉来!\"苏青黛话音未落,运河方向突然传来沉闷的撞钟声。这是菱花渡百年不启的镇魂钟,唯有河道浮尸过百才会敲响。她奔上绣楼远眺,只见月色下的运河竟泛起粼粼青光,无数青铜残片正顺着漩涡汇聚成蝉翼形状。
管家提着气死风灯撞进门来:\"码...码头工人捞起十二口描金棺材,都刻着咱们府上的堂号!\"
苏青黛抚摸着袖中那枚温热的玉蝉,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环佩叮咚。铜镜里,一袭绯红嫁衣的女子正对着菱花镜梳头,金簪挑起的长发间露出半张腐烂的脸——正是县志记载中吞金而亡的三姨太。
\"青黛...\"镜中人朱唇未动,声音却从地底传来,\"你爹藏起的青铜簋,在苏家祠堂的...\"
话音戛然而止。黑猫突然窜上妆台打翻胭脂匣,殷红粉末在镜面洇出四个血字:双子当祭。推开祠堂暗门时,苏青黛终于明白父亲临终前为何紧攥着那枚青铜钥匙。尘封二十年的密室里,八盏人鱼膏长明灯照着中央的青铜神树,枝桠上悬挂的却不是祭祀玉璧,而是十二对小巧的银脚镯。
账册记载印证了最可怕的猜想:1921年秋,父亲带领的考古队从三星堆运回的不仅是文物,还有十二对双胞胎婴孩——正是《华阳国志》中记载的\"通天柱祭品\"。
地窖深处传来婴儿啼哭。苏青黛举灯照见墙上的血手印,尺寸分明是孩童的。当她触碰到某个掌印时,砖墙轰然翻转,露出嵌在夹层中的琉璃瓮。浑浊液体里漂浮的,竟是两个背靠背相连的胎儿标本!
\"小姐!\"小厮的惊叫从头顶传来,\"军阀杨师长的汽车到渡口了,说要查验什么镇魂法器...\"杨师长的军靴踏碎祠堂青砖时,苏青黛正把怀表按进胸口。冰凉的金属外壳下,父亲临终前缝入的符咒突然发烫。她透过博古架的缝隙望去,只见士兵们抬着的樟木箱里,正渗出暗绿色的黏液。
\"苏小姐,令尊当年从巴蜀带走的可不只是这些瓶瓶罐罐。\"杨师长用马鞭挑起供桌上的青铜簋,簋中突然传出指甲抓挠铜壁的声响,\"比如能让尸体说话的...双鱼玉佩?\"
一声婴啼刺破死寂。苏青黛袖中的玉蝉剧烈震动,她眼睁睁看着琉璃瓮里的连体胎儿睁开浑浊的眼睛。军阀副官举起的火把突然转绿,照见杨师长背后浮现的虚影——竟是两个背生蝉翼的侏儒,正用青铜丝线操纵木偶般牵扯着他的四肢。
\"快走!\"有人从梁上垂下白绫卷住她的腰。黑衣少年倒挂在藻井间,眉心的朱砂痣红得刺眼。苏青黛认出这是码头新来的哑巴船工,此刻他腕间银铃震响竟与玉蝉共鸣。
他们在密道里狂奔,身后传来士兵的惨叫。少年突然将苏青黛推进水榭,反手甩出七枚铜钱钉住追来的尸傀。月光照亮他脖颈处的烙印——首尾相衔的玉蝉,与陈九龄扳指上的印记如出一辙。
\"你知道青铜神树为何需要十二对童尸?\"少年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摩擦,指尖划过苏青黛的怀表链,\"因为要凑齐二十四节气对应的怨气,才能打开通天...小心!\"
破空声擦耳而过。苏青黛看着嵌进廊柱的青铜箭镞,箭尾缠着的竟是三姨太的头发。怀表不知何时弹开,泛黄的襁褓布里赫然裹着一绺胎发——与地窖琉璃瓮中的婴尸发色完全相同。
运河方向突然传来汽笛长鸣。五十艘运粮船在迷雾中显形,船头都挂着白灯笼,照亮甲板上整齐排列的描金棺材。最骇人的是拖在船尾的青铜网,正打捞起河底累累白骨,那些骸骨的手腕上都套着苏家银楼打造的脚镯。铜镜蒙上水雾时,苏青黛终于看清了另一个自己。那个穿着古蜀巫祝服饰的女子正在梳头,发间别着的玉蝉滴着血:\"还记得七岁那年,你在祠堂迷路看见的青铜门吗?\"
记忆如棺木炸裂。年幼的她确实推开过一扇刻着蝉纹的门,门后是倒悬的青铜城,无数婴孩像风铃般挂在神树枝头。父亲的声音在深渊回荡:\"青黛,你要永远守住双子献祭的秘密...\"
黑衣少年撞门而入的瞬间,镜面迸裂。苏青黛的手背被碎片划破,血珠滴在玉蝉上竟化作青铜溶液。少年突然撕开衣襟,露出心口处跳动的青铜器——那分明是缩小版的青铜神树,根系深深扎进血脉。
\"时辰到了。\"他眼瞳泛起青绿锈色,\"杨师长掘开了三星堆的祭司墓,现在需要苏家嫡系的血完成最后的...呃啊!\"
三姨太的嫁衣从梁上垂下,金线突然绞住少年脖颈。苏青黛疯狂转动怀表发条,随着机括弹开,胎发缠绕的铜钥匙正好插入玉蝉腹部的锁孔。
整座苏宅开始崩塌,地底传来青铜器碰撞的轰鸣。当十二枚玉蝉在运河漩涡中聚合成通天梯时,苏青黛终于明白父亲笔记里那句谶语的含义:
\"蝉蜕为钥,青铜作舟,双生引魂渡忘川。\"运河水面泛起鱼眼泡时,苏青黛正用青铜钥匙划开手腕。血珠坠入漩涡的刹那,十二枚玉蝉在河心炸成翡翠粉尘。杨师长在装甲船上狂笑,却不知那些荧光正顺着船缝渗入弹药箱。
\"当年你爹剖开孕妇肚子抢走双生子,就该想到有今天!\"军阀的咆哮混着枪栓声,\"什么狗屁通天梯,老子要用青铜器炼出不死......\"
惨叫声截断了狂言。苏青黛看着杨师长的胡子突然爬满铜绿,军装下的躯体像融化的蜡像般坍缩。那些翡翠粉尘正在吞噬金属,从枪管到皮带扣,最后是镶金的假牙。士兵们惊恐地发现,运河里打捞上来的根本不是白骨,而是裹着人皮的青铜傀儡。
黑衣少年突然从桅杆跃下,心口的青铜神树伸出根须扎进甲板:\"快跳船!\"他话音未落,整支船队开始咯吱作响——五十艘运粮船竟是用尸傀拼接成的蜈蚣船,此刻正扭动着冲向漩涡中心。
苏青黛坠入水中的瞬间,看见河底裂开青铜巨门。门缝中伸出无数透明触须,那些正是《蜀王本纪》记载的\"魂绦\",专食生人阳气。她本能地转动怀表,胎发缠绕的铜钥匙突然发出婴啼,竟与二十年前地窖里的哭声一模一样。
\"抓住我的手!\"三姨太的嫁衣在水底绽开,金线绣的并蒂莲化作锁链缠住苏青黛的腰。腐尸的面容此刻竟显出几分悲悯:\"当年你爹用我的双生子献祭,如今该由你终结这场轮回。\"青铜门内的时间是凝固的蜜蜡。苏青黛看着三百年前的祭祀场景在冰裂纹瓷壁上重演:绯衣巫祝捧着玉蝉走进神树,双生子的血顺着枝干流入青铜簋。当黑衣少年撕开胸膛露出跳动的心脏时,她终于认出那竟是玉蝉的蛹形胎记。
\"每三百年需要一个自愿献祭的苏家血脉。\"巫祝的尸身开口说话,下颌骨挂着水草,\"你怀表里的胎发,就是第一次轮回时......\"
爆炸声震碎幻境。杨师长最后的残躯带着炸药包沉入河底,冲击波掀翻了青铜门。苏青黛在激流中抓住神树残枝,突然明白父亲临终的呢喃——那根本不是什么考古笔记,而是三百年前自己亲手写下的警示:
\"血亲为引,玉蝉作舟,愿以永世轮回换苍生渡厄。\"
黑衣少年在漩涡中化作青铜碎屑,最后一片嵌入苏青黛的眉心。当她用钥匙刺穿心脏时,整条运河突然倒灌天际,无数玉蝉托着冤魂冲出血月。三姨太的嫁衣裹着她沉入河底最深处,在那里,十二对银脚镯正发出晨星般的微光。民国十四年清明,菱花渡重修古闸的工匠捞起一盏青铜灯。灯座刻着首尾相衔的玉蝉,灯油是用翡翠混着骨灰凝成的。每当夜雨绵绵,灯芯就会自动燃起青火,照着运河上经年不散的雾气。
更夫说雾里常有绯衣女子引渡落水者,身后跟着个眉眼如画的少年。药铺学徒信誓旦旦见过苏小姐在抓药,腕间玉镯分明是碎过的。而码头工人总在醉酒后念叨,说中元夜见过五十艘白灯笼船,船上装满安睡的婴儿。
只有新任镇长清楚记得那个血月夜——当他打开县志准备记录这场惨案时,泛黄的纸页上突然浮现出工整簪花小楷:
苏氏青黛,卒于民国十三年霜降,享年三百又廿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