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川西,本应是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的时节。然而在鸡栋关前,空气中弥漫的却只有死亡与绝望的气息。
南诏军大营已不复往日的喧嚣,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营帐破败不堪,旗帜东倒西歪,随处可见倒毙的士兵尸体。活着的士兵们个个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
偶尔有士兵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随即被同伴麻木地按住——那是饿疯了的人在发泄最后的疯狂。
中军大帐内,段海平望着手中最后半块发霉的面饼,久久不语。这位曾经用计大败雅州军的统帅,如今双颊深陷,眼窝乌黑,只有那双眼睛还偶尔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报——!”一个虚弱的声音从帐外传来,探子踉跄着跪倒在地,“将军...洪雅方向的退路...彻底被邓元明截断了...”
段海平手中的面饼无声滑落。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挥退了探子。他走到帐前,望着远处巍然耸立的鸡栋关,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
一个月前,他们在这里设伏大败王宗本,本以为打开了生路。谁料杨泰再度接手掌管关防后,任凭他们如何挑衅、佯攻,始终坚守不出。
粮草一日日减少,希望也一日日渺茫。
“段节度。”王嵯峰走进帐来。他比段海平更加不堪,左肩的伤口因缺乏药物治疗已经溃烂,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往日暴躁的脾气也被饥饿磨平,只剩下麻木的平静。
“又死了十几个。”王嵯峰的声音沙哑得可怕,“都是自己抹了脖子。还有二十多人昨夜试图逃往名山县,被雅州军的巡逻队全部射杀。”
段海平没有回应,只是怔怔地望着帐顶。良久,他才缓缓开口:“王节度,我们...败了。”
这句话如同一把利刃,刺穿了两人心中最后的防线。王嵯峰猛地一拳砸在案上,腐朽的木案应声而碎。
“不!我们还没有败!”他嘶吼道,“只要攻下鸡栋关,我们就能回家!”
“回家?”段海平苦笑一声,指了指帐外,“你看看外面的将士,他们还能打仗吗?”
王嵯峰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营中的士兵们或坐或卧,个个骨瘦如柴。有人正麻木地切割着同袍的尸体,将肉块串在树枝上烤制。空气中飘来一股诡异的肉香,令人作呕。
两人沉默相对。帐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是士兵的争吵声。
“给我!这是我找到的!”
“放手!这是我先看到的!”
段海平走出帐外,只见两个士兵在争夺一具昨天病死同伴的尸体。周围的士兵麻木地看着,有人甚至咽着口水。
“住手!”段海平喝道,但声音虚弱得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那两个士兵愣了一下,随即更加疯狂地撕扯起来。其中一个突然拔出短刀,狠狠刺进对方胸膛。获胜者不顾满手鲜血,拖着两具尸体就往营后跑。
“又开始了...”王嵯峰在段海平身后轻声说,“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几起了?”
段海平没有回答。他已经记不清楚了这是多少起了。自从半个月前把缴获的粮食,战马全部吃完,彻底粮尽后,军中就开始出现人吃人的惨剧。
起初还只是偷偷摸摸地吃战死的同伴,后来发展到杀害伤兵,现在甚至连活人都开始下手。
回到帐中,段海平突然说:“王节度,我们败了。”
王嵯峰身体一震,却没有反驳。这些天,他们都清楚地感受到了军心的崩溃。每天都有士兵发疯自杀,或者冒险逃亡——显然退路已被邓元明截断,逃亡者无一生还。
两人陷入沉默,只有帐外士兵咀嚼食物的声音隐约可闻。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兵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演习!不好了!西营...西营的士兵发疯了!”
段海平和王嵯峰急忙冲出大帐,只见西营方向浓烟滚滚,数十个状若疯癫的士兵正在互相砍杀,口中发出非人的嚎叫。
“杀了你们!杀了你们就能回家了!”
“肉!我要吃肉!”
“哈哈哈!我是南诏王!你们都要听我的!”
王嵯峰拔刀欲上前制止,却被段海平拉住:“没用了。让他们去吧。”
果然,不过一刻钟,那些发疯的士兵就在自相残杀中全部倒下了。幸存的其他士兵则麻木地看着这一幕,仿佛与自己无关。
“我想回家...”王嵯峰突然说道,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脆弱,“我想回羊苴咩城,看看苍山的雪,看看洱海的月...”
段海平闭上眼睛。他也想起了故乡,想起了那座位于洱海之滨的府邸,想起了出征时妻子含泪的眼神。
“回不去了。”段海平睁开眼,目光重新变得坚定,“但我们还可以选择如何死去。”
王嵯峰看向他:“你的意思是...”
“明日,全军出击,做最后一搏。”段海平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与其在这里饿死、疯死、或者被自己人吃掉,不如战死在关下。”
王嵯峰沉默良久,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凄厉而悲凉:“好!好!我王嵯峰纵横沙场数十年,宁可战死,也绝不做饿殍!”
当夜,段海平召集所有还能站立的士兵。借着微弱的火光,他看着这些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部下,心中五味杂陈。
“弟兄们,”段海平的声音在夜风中飘荡,“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明日,我们将向鸡栋关发起最后一次进攻。这一次,不为取胜,只为尊严。”
士兵们沉默着,眼神中却渐渐燃起最后的光芒。
“想回家的,就跟着我们往前冲。”王嵯峰接口道,他站在段海平身旁,尽管伤口溃烂,腰杆却挺得笔直,“就是死,也要面朝着故乡的方向!”
没有欢呼,没有呐喊,只有一片死寂的决绝。士兵们默默地检查着武器,尽管这些武器已经钝得难以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