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染红汴河时,我蹲在船坞拆解水密舱。赵匡胤抛来袋新炒的南瓜子,系口的麻绳竟是三股契丹弓弦拧成的。
\"苏兄挑瓜子的眼神,\"他嚼着果仁含糊道,\"倒比挑漕船压舱石还毒。\"
我捏开果壳,借着夕阳看清舱壁夹层里的青铜齿轮。那些精密咬合的齿纹,与司天监报废的浑天仪部件如出一辙。
赵匡胤突然用玉斧刮下块铁锈:\"明日启程去扬州,听说那边的桂花酿正配苏兄的玲珑心。\"
我枕着汴河的波涛声嚼甘草片,两岸新栽的榆钱树在晨风里撒币,工部侍郎崔明远正蹲在堤岸数叶子。
这位前年科举的榜眼郎,此刻把算盘珠子拨得比蝉鸣还聒噪。
\"监正大人,下官算清了!\"他突然蹦起来,官袍下摆惊飞一群鲤鱼,\"若给每艘漕船加装双层隔板,运粮损耗能降七分三厘!\"
我吐出嚼烂的草根:\"崔大人漏算了三件事——漕丁偷嘴、纤夫揩油、还有你袖袋里藏的蜜饯。\"
他涨红着脸掏油纸包时,枢密院承旨韩琦的快马差点碾碎我的甘草罐。
韩琦勒住缰绳的瞬间,我的甘草罐在马蹄下裂成八瓣。
崔明远捧着油纸包进退两难,活像只被鹰隼盯住的鹌鹑。
枢密院承旨的鱼符在日光下晃得人眼花,我却瞥见他靴筒上沾着淮南道的红黏土——这老狐狸定是连夜查验了运河隘口。
\"监正大人好雅兴,\"韩琦甩着马鞭劈开空气,\"工部算计蝇头小利的功夫,倒比枢密院八百里加急还利索。\"
他鞭梢精准地挑开崔明远的袖袋,三颗蜜饯呈品字形落在沙盘上,恰巧堵住我规划的支流节点。
崔明远耳尖红得能滴血,手指却本能地拨弄算珠:\"韩大人容禀,双层隔舱省下的损耗,够养三千轻骑......\"
\"养马不如造船?\"韩琦突然用鞭柄戳向沙盘中的水门,\"契丹狼骑可不会等你拆了隔板变战船!\"
我嚼碎的甘草渣混着唾沫星子喷在沙盘上,漕运图顿时冒出片\"芦苇荡\"。
\"韩大人这鞭法精妙,\"我捏起沾满口水的蜜饯塞进他掌心,\"不如尝尝崔侍郎特制的'漕船模型'?\"
蜜饯表面的糖霜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倒像枢密院珍藏的北疆霜铁。
崔明远突然蹲下身,发颤的指尖沿着汴河故道描画:\"若将双层隔板设计成活动插板,战时抽去上层便是运兵船......\"
他官帽翅摆晃出的虚影里,我瞧见韩琦拇指无意识摩挲着鞭柄镶的狼牙——这是契丹贵族的战利品,三年前幽州大捷的纪念。
\"崔侍郎可知,你改良的漕船吃水比战船深两尺?\"韩琦突然甩出马鞭缠住我的茶壶,壶嘴倾倒的水流精准冲开沙盘上的蜜饯。
\"等你们工部算清账目,契丹的箭雨早把汴河射成筛子了。\"
我抢在茶水流尽前抓起崔明远的算盘,十三档檀木珠子劈啪作响:\"减三成船板厚度,加两排侧舷桨孔——韩大人觉得这般'筛船'可筛得动幽云十六州的烽烟?\"
茶水洇湿的沙地上,新漕船轮廓竟与当年奇袭太原的楼船有七分神似。
韩琦突然笑出声,震得马尾辫上的红缨簌簌直抖:\"苏明哲啊苏明哲,难怪陛下说你肚肠有九曲十八弯!\"
他甩给我的水囊里晃着草原烈酒,皮囊上却用契丹文烙着\"小心火烛\"——定是从哪个细作身上扒来的战利品。
崔明远呆立片刻,突然将算盘反扣在地:\"下官这就重算船料配比!\"
他撕开官袍衬里当草纸的架势,让我想起赵匡胤当年扯龙袍写血诏的模样。
韩琦屈指弹飞三颗蜜饯,果核精准落入十丈外的废料堆:\"工部若能在立冬前造出二十艘,枢密院愿调三百弩手护船。\"
我蹲在茶渍未干的沙盘旁啃甘草残片,看他们一个挥毫如舞剑,一个拨珠似点兵。
汴河的风裹着崔明远撕碎的算草纸,恍惚间化作当年陈桥兵变时的雪片。
赵匡胤的牛皮靴踏进都水监时,我正用芦苇杆在沙盘上画运河支线。
他新换的蟠龙纹玉带钩勾住我的算筹架,力道大得能拽翻整个漕运模型。\"苏兄这沙盘堆得精细,\"他屈指弹飞我插的小旗,\"就是缺了户部哭穷的戏码。\"
就在今天早朝时,张咏的算盘珠子还在噼啪作响,户部侍郎李昉已经捧着《天圣会计录》跪在阶前。
这位平素温和如糯米团子的老臣,此刻脖颈青筋暴起:\"陛下明鉴,去岁黄河改道耗银八百六十万贯,今春西夏犯边又支军费五百万贯...\"
他抖开的绢册滚落满地,密密麻麻的朱批赤字像极了溃堤的蚁穴。
吕蒙正突然用象牙笏板敲响蟠龙柱:\"李侍郎怎不算算东南茶税盈余?\"
他笏板上新刻的漕运章程还沾着墨香,字缝里却渗出江南梅雨般的潮气。
枢密直学士王沔嗤笑着扯开舆图:\"吕相莫不是把淮南水患当成了泼天富贵?\"
\"都闭嘴!\"赵匡胤突然抓起案头堆积的请款奏折,雪片似的公文哗啦啦盖住争执的人群。
他指尖划过某份奏疏上的血指印——那是陇西县令用冻疮手按的求粮印:\"李昉,你说要给漕运改制砍预算,是让朕学汉文帝罢露台?\"
老侍郎突然伏地叩首,官帽磕在金砖上的闷响惊得小黄门一哆嗦:\"臣斗胆,若按新制采买杉木,光润州船坞就要耗去三成常平仓...\"
他抬起的额角渗出血丝,却在瞥见皇帝磨破的箭袖时猛然噤声。
曹彬突然拽断腰间玉带摔在御前:\"要砍先砍老夫的铠甲钱!\"
崩飞的玉片在丹墀上跳着,\"去年幽州儿郎饿着肚子守城墙,今年倒要饿着肚子看文官打算盘!\"
他铜铃眼里腾起的杀气,恍惚还是当年破蜀时斩将的模样。
赵匡胤忽然走下御座,捡起碎玉在掌心掂了掂:\"传旨——今岁上元节宫里不扎鳌山灯,省下的银钱给曹彬打副新铠甲。\"
他转身时忽又冷笑,\"再告诉泾原路转运使,朕的袍子还能再打三个补丁,他衙门的楠木屏风该劈了当船桨!\"
垂拱殿的熏香渐渐凝成铁灰色时,张咏突然摊开掌心。
二十枚磨损的开元通宝在烛光下排成漕船阵型:\"陛下且看,若将隔年茶引折现...\"
他枯黄的指甲划过钱币,刮下的铜锈里竟混着淮南粮仓的陈米屑。
赵匡胤突然抓起铜钱撒向沙盘,落点恰是运河九大堰闸:\"传膳!给诸位爱卿上粟米粥——要稠得能插住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