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军相距百米之时叛军的抵抗突然加剧。州府衙门所在泸州南大街街道宽阔,彝兵依托街两边民房残垣,把横在街道上的刀车为掩体,向明军射出密不透风的箭雨。当真是密不透风的箭雨,羽箭甚至在飞行中有相互碰撞中途跌落。而此前,叛军一贯很节省箭矢,弓箭是当做远程精确打击武器来用的,绝少出现覆盖式压制性饱和打击。叛军当下此举应是困兽犹斗了。更有藏在房内墙角破窗而出的敌军把富有特色的彝族环首刀插进明军士兵的脖腔,因为他们的钝刀刺不透明军布面甲、砍不开明军的铁臂手,只能以此自身门户大开的攻击方式一命换一命来迟滞明军。
叛军没有使用火枪,马炯判断对手火药已尽,遂命令刀盾手换大盾在正前掩护,火器营在后列前三侧二的攻击阵型向府衙攻击前进。火器营正面6排每排16人,侧面二列每列8人,每一排或列以站姿放排枪以形成不间断且较为密集的火力。此战术部署立竿见影,正面叛军的步弓被完全压制,留下一路的尸体且战且退。至此,持续3天的泸州攻防战趋向静默,战斗即将结束。
忽闻衙门里传出一长两短沉闷震耳的牛角号鸣,接着周围附近稍尖锐的号镝以两短一长应和。又听得衙门里切擦桄榔的兵器碰撞,不多时,府衙大门发出难听的磨牙声缓缓打开,身穿土司官服的花白胡子在一群空着手的兵丁簇拥下走出来。问明马炯是带头大哥后,花白胡子双膝跪地,双手高高举起一木盘,里头装着绸布包裹拳头大小的物件,纳头拜道:“小人水西安固民携印乞降!”
战斗结束,打扫战场清点战俘:此战共毙伤俘敌2.32万。根据安邦彦堂叔安固民交代,城内原有守军3万余,安邦彦领7000叛军已从南门突围。
二团一个连在南门通往沱江水路边的丛林里设伏,他们在草丛中已经趴了2天,泸州城内早已听不见枪炮声了,为何猎物还不出现?难道有第二条路可走?不可能,守住水道便截断了叛军退路,难不成他们长了翅膀飞过高山大河!
安邦彦安全了,安邦彦的叔叔不安全了!
“演得好一出丢卒保车!”马炯暴怒。
怒安固民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耍障眼法,更怒自己的无能而不被赵寿吉看好,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羊入虎口。痛心、无比的痛心。他甚至起念懊恼那会儿的夜袭别动队未能取下曹少人头,甚至暗恨结巴为何没给曹少一个透心凉。不可不可,万万不可生此促狭。恨就恨自己无能,没能像祖父那般战功赫赫封公卿。
马炯突然暴跳如雷,他暴走的表现形式是先把安老头暴揍,拳拳到肉,把人的头打成猪头,把猪头砍下来,再把3800降人的头砍下来。一地的人头滚滚,任谁都劝不住!他把丢了安邦彦的怒火出到了安固民以及3800多永宁、水西俘虏身上。赵果敢无权干涉也无法干涉,赵寿吉只能进谏不能拔剑。所谓看穿不说穿,老赵心里门清,晓得马炯这小子攀不来自家这门亲事于是自暴自弃了,杀俘只为泄失恋之愤、只为泄心头之恨。当下里老赵更为自己的选择感到英明,即便将小女嫁于曹少逃不开伦理辈分之扰也不能答应了马炯,这小子性格偏激为人少沉稳,绝非乘龙快婿。
3800余枚首级既替马炯大将军消了火又替他求了财,后来据他自己剧透,泸州所获永宁及水西叛军首级扣除各级经手官员的层层盘剥,实际到他手的钱仍有3380两银子---半钱银子都没分给赵寿吉!其实这事老赵有出力应该得一份的,他对兵部堪验官员只说是战场杀敌得的首级,帮着瞒下了马炯杀俘事实。这一回,雁过拔毛的赵寿吉一改常态没去计较银子的事。
杀降的铁公鸡、野蛮落后的军阀,这是梁山军对马炯的公开评价。赵果敢和他老爸私下里提起这事时真心为小马将军担忧:杀俘折寿!
不要信赵果敢的预言,他的预测非但不准还恰恰相反。
马炯自幼长于军中岂能不知杀降不详的道理,他杀永宁战俘只为求财。搞到钱既不散给部下收买人心,更不曾私吞掉改善自己生活,历次战功封赏都被他用来招募家丁购置马匹,用以组建‘马家军’。马炯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便是以爷爷马芳家传兵法打造出一支精锐骑兵部队,乃率部重返辽东,为战死的父亲和兄弟们报仇雪恨,运用爷爷马芳的骑兵战术跟建州鞑子死战。不成功必成仁!
当一个人有了执念,他的内心将十分强大。为实现这一信念,马炯不娶妻无子嗣,不购田产房舍,不交际不走动,不耍钱不吃酒,平日里省吃俭用,甚至为了省钱把烟都戒了,一分一厘都用来招兵买马。
西南战事结束后不久,马炯倾家资赴朔州右玉杀胡口(后世民国时期改名‘杀虎口’,即清朝‘走西口’的西口)向蒙古人买马,购得良驹二百余匹。返途中翻越太行,走太行陉羊肠坂取道河南。羊肠坂,顾名思义,这条唐代留下的古道穿行于巍巍太行之中,当真就窄如羊肠。长长的马队走了一日,无一匹马受伤损蹄,安然无恙走过了几个隘口。那日当晚,走到晋豫交界处的碗子城留宿,马炯与赶马的师傅们向驿站驻军买来酒肉,一来庆祝安全无损通过太行,二来庆祝即将告别崎岖山路来到平原。然而,老天爷给开了个大玩笑。第二日马队突遭烈性马瘟,二百余战马竟无一幸存。打击过于惨痛,叫他无法承受。年轻人气盛,当即呕血昏厥,醒来后发现下半身已动弹不得。
有人说,马炯瘫痪是泸州杀降所致,乃因果报应。郎中认为没那么玄乎,就是中风导致的瘫痪。小将军马炯24岁瘫痪卧床,上天夺去了他的健康,赐予了他长命,寿至76岁。遗憾的是,因他下半身瘫痪终是未能留下一男半女。
实际上,赵果敢作为主力团团长到现在还没弄清楚战斗和战役的区别。他口中解放泸州之战就是场战斗,但来自军委的嘉奖令却称之为泸州战役。嘉奖令在战役结束后3天就送达二团团部,仿佛军委司令员能掐会算一早就知泸州战役打几天就能胜。嘉奖令是这样写的:
泸州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我二团打得好!
随嘉奖令一起过来的有68名补充兵以及弹药给养。随伤病员一起回去的还有赵果敢亲笔签字拟定的干部提拔名单。这份名单里没有李又熙的名字,他的职务仍然是一连代理连长。想要去掉代理二字,除非他不再走霉运。
随着补给到达,二团齐装满员!
随着二团齐装满员,泸州再无得而复失的可能。丢失了泸州这个唯一的、极其重要的战略支点,叛军被迫龟缩老巢转入战略防守。当战火烧到宁水地区,叛军的经济基础将被摧毁,平叛战争的胜利就是时间问题了。
军委嘉奖令也是后续行动命令,军委意图很清楚: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命令二团克服疲劳连续作战直捣黄龙府;军委的五大长老更有先见之明: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告诉二团接下来的战斗会很辛苦,会老得很快。
辛苦是真的辛苦,但不是指挥行军打仗导致的辛苦。赵果敢发现自己身心俱疲,泸州一战后身上再没有了之前的热情和活力。总觉得这场平叛战争简直就是狗屎,泸州城里的滚滚人头让他重新审视这场内战的意义。
川黔边界,一眼望不到头的崇山峻岭。远全中近特,每一个景别每一帧画面都是山,除了山林还是山林,林子的那头还是林子。
李又熙把日记本摊开在用弹药箱垒起来的桌子上,掏出钢笔,想到钢笔墨水马上要光了得省着点用,便取刺刀将铅笔头稍稍削尖,继续写他的战地日记。
1626年6月16日 大雨
连里的温度计找不到了,今天没法记录气温。
连日作战,已经13天没记日记了。大雨连中雨,中雨连小雨,小雨连着毛毛雨,此地尚未进入7月雨季便已连续下了14天没停过。宿营地里里外外泥泞没过脚踝。团指说连日阴雨引发了泥石流,大雨阻路后勤上不来。
刚从团部开会回来,团长重病卧床,由团参谋主持会议,他向我们几个连级干部传达了团指会议内容,说部队很有可能在今后的半个月里得不到任何补给。钢笔墨水没了事小,迫炮班还剩3发炮弹就绝对是大事了。昨天夜里炮连遭小股安军偷袭,4门新式步兵炮被扔下山谷,无法捞取。炮连阵亡了21个老兵,团部评估确认炮连战斗力减半。损失极其惨重!
明军开始纵兵劫掠当地百姓,彝人彪悍,多有明军因抢粮遭彝人暗算。这回可就捅了马蜂窝了!有当地汉人告密说,袭杀官军的彝人中大部分是半个世纪前从刘显大将军刀下逃生的九丝城僰人余孽。得知僰人余孽死灰复燃,一大早,明军百户率兵将此彝(僰)族村落荡平,男女三百余口一个没剩全给剁了。
也没粮了,团部让动用储备野战干粮。单兵口粮只能维持5天,5天以后吃什么?!!!
疟疾、脚气、烂裆,连队非战斗减员十分严重,自己得了寒症,犯病时裹上毛毯还会浑身发抖。团部说野战医院已经到了泸州待命,可是我们出不去,他们进不来。身上的衣服已经穿了3个多月,半个月里身上从来没干过,鞋子也烂了。别的连队也一样士气低落,再这样下去我们会在密林中垮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