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以上为柳宗元《小石潭记》与吴钧《与朱元思书》所载文字的拼凑,记录下唐朝之永州和南北朝之富春江富阳至桐庐段的景致,两处拼起来方成就桑植段神农溪胜景。
如此胜景却是二徐见惯了的,缓解不了焦急的心情。二人从太阳东升等到日照当头才等来船。水路西行须朔流而上,徐承交了船资再分8文钱给4个纤夫嘱咐他们卖力拉纤。纤夫说客人是家有余财的梁山人氏,钱多烫手不妨多赏两钱。
“好说。”徐承再加了2文拉纤费。
纤夫得了钱,嘴上仍不客气,嘟囔道:“说赏两钱真就只给两文钱撒,4人如何来分这10文钱,将铜子咬下一半来撒!”
徐玉着恼:“船家莫欺生客!这趟水路我不曾走过百趟也有八十,何时听说过要另付纤资的!”
船工帮纤夫打圆场,说今日水流湍急,纤夫多使的力、多流的汗、多喊的号绝对值10文钱。徐承不愿为区区几文钱多耗口舌,又掏2文出来:“我等急着赶路,船行快些!”
“要得。”全身赤裸的纤夫把纤绳盘于腰间再搭上肩头,一步一叩首,拉船撞开湍流。流水急且浅,船底擦着河底的卵石行走不动。
船家跳下水到船尾推行,安抚客人道:“过了这浅滩,下段水路好走些,客人且安心。”
不劳你解释,知道此处会搁浅。徐承手卷喇叭喊道:“船家,我兄弟二人唱船歌为你等助力如何?”
“如此便好,早闻听你梁山的小曲儿甚是有趣。”
“徐玉,来一个杨大夫常唱的《船歌》。预备,起!”
姐儿头上戴着杜鹃花呀迎着风儿随浪逐彩霞
船儿摇过春水不说话呀水乡温柔何处是我家
船儿摇过春水不说话呀随着歌儿划向梦里的他
嘴儿轻轻唱着不说话呀水乡温柔象那梦里的画
纤夫们随口齐声喊起号子:“嗨呦呦--”
嘴儿轻轻唱呀唱不休呀年华飘过歌声似水流
船儿摇过春水不停留呀摇到风儿吹破天凉的秋
“嗨呦呦--”纤夫们无师自通,不经排练,船工号子便成了绝佳的伴唱,天衣无缝自然结合。
船儿摇过春水不停留呀鱼儿双双结伴水底游
谁的船歌唱得声悠悠 水乡温柔来到天凉的秋
谁的船歌唱得声悠悠 谁家姑娘水乡泛扁舟
谁的梦中他呀不说话呀 谁的他呀何处是我的家
巧见有鲫鱼搁在浅水里,徐玉不待卷裤管跳进水里,双手刺出将大鱼捉住。笑呵呵向人展示收获:“好大一尾,回家讨来葱姜串汤喝。”
一曲船歌迅速拉近了主客距离,船工乐呵呵道:“客人好兴致撒。”
徐玉开怀笑道:“我返乡之乐,船家你体会不得。”
“我在此行船5年,来往之人皆熟客,却不曾见过二位,你本家居于何处?”
“徐家屯。”
有纤夫听见了,回头张望二徐。船工也似欲言又止,讪讪道:“徐家屯离岸还有十几里夜路要赶,二位客人可在码头过夜,明日再走。”
徐玉笑道:“多谢船家美意。”
裸体纤夫的肤色与天边落日颜色相似,遒劲的肌肉焕发阳刚之美。男人看男人缺乏G点,看多几眼便审美疲劳。见徐承立于船头一言不发,道他心存忧虑怕族人不肯赏他笑脸,徐玉乃找话题道:“你们部队最讲究时间观念,我且问你现在几点?”
徐承没有手表,“船家,现在是何时辰?”
船家看看天,“酉时。”
酉时对应17点至19点,现在估计傍晚六点左右。
一离开梁山即有繁琐不便之处,他习惯了小时计时,船家用时辰报时换算两倍的梁山时间,计量不能做到精确。不知腕表何时能造出来,梁山众人手一块岂不快哉。
船停,二徐跳上岸,船工引颈道别:“客人好走。客人若要改主意,转角处就有农家房舍,可将就一晚。”
徐玉嫌船家烦躁,“谢船家好意,我二人归心似箭不愿耽搁。”谓徐承道:“他赚我船资,还赚我们住他的客店,哼,不安好心。”
徐承站住脚,冷静道:“船家一再相劝或事出有因。先暂住一晚,与店家聊了家里情形,弄清楚了,明日再走不迟,你看如何?”
“啊哟,你担心甚么?最差不过再被扫地出门。”
想来也是,再不济无非被族长挥舞扫把赶将出来,又不是头一回,有什么可担心的。徐承刚要迈步走,却被徐玉拉住衣服。“哥,探亲的银两礼品可有准备?”
“临行之时不是交你一起打包了么。怎么,你没带上?”
徐玉不光自己没想到备上礼品,还把徐承准备的礼品给忘带了。
徐承气不打一处来,“徐玉啊徐玉,你特么除了讨项、穆二位部长欢心你还会什么!”
没说的,硬着头皮往前走吧!
矮小的石砌城墙横在面前,门洞上阳刻‘双溪古里’,四个字上爬满了青苔。木栅已腐朽破烂,一推即开。穿过门洞,老樟树与老枫树立于卵石路两边,老枝粗杆苍健雄壮,树冠庞大如盖,挡住落日的余晖,门墙内光景清幽,更有些许的阴森凄静。
回龙桥跨过文溪连接两岸,桥上中间构建一座玲珑轻巧的四角攒尖亭,桥下溪水淙淙,悠扬着琴瑟的交响。拾级回龙拱桥,眼前便是二徐儿时读书的遇春书院。书院后面的吊脚楼偶有烛火闪烁,俩兄弟原地站住,泪水喷涌而出。
回龙桥、文溪、遇春书院,徐家屯,把这些名字攒起来审,老于世故者可略猜一二。文溪,取建文帝的‘文’;回龙桥,取‘回龙’二字,其义盼建文皇帝能重登大宝;遇春书院则清晰明朗,乃为纪念本朝开国大将常遇春。
徐家屯,顾名思义,徐姓聚居之所,为开国大将徐达二世孙徐秀仕所建。时燕王朱棣起兵篡位,徐秀仕随李文忠之子李景隆的大军与朱棣北军厮杀,兵败,为避靖难之祸远遁,隐于施州深山中世代繁衍。
传自徐承徐玉一辈,出了这两个丧门星。徐家屯有演武场也有文昌阁,既习武也读书,只二徐素爱武艺不喜读书,被族长赶鸭子上架去参加县试,二徐藏小抄于鞋帮夹层中,以为作弊手段高明却逃不过监考兵丁的火眼金睛,被逮个现行。那时正值大雪天,全体考生被罚脱掉鞋子光脚罚站,并全体取消考试资格。因连累诸多考生,愤愤不平的考生及其家人吵到徐家屯捶胸顿足号哭不止,比死了亲爹娘还要凄惨百倍。族长震惊、全屯震惊,奇耻大辱啊!
徐家屯家传武学昌盛,却是文曲星不肯驻足之地,偏有族规不让族中子弟走武举行伍,故徐家屯徐氏一族历来重视习文考学,以期族人能光宗耀祖。传到族长徐侃一任更加变态重视读书,死不承认徐族一门没有读书写文章的基因,就信一个凿壁偷光悬梁刺股,就信苦读能胜基因半子。
刻苦就能胜天半子?不见得!别人家的大族祠堂或影壁之上或竖碑刻字,总有那么几个举人贡士的勒名,徐家屯二百余年间只出了徐侃这么一个秀才,徐氏宗祠里没有光荣榜的存在。
故所以那时候二徐出事,连一个说情的都没敢站出来。二徐被族长挥扫帚赶出家门,此为扫地出门,从此不再相认。时隔九年光阴,二徐才敢壮着胆子回来省亲。
踏在熟悉的土地上见不到熟悉的场面,记得从前的这个时间,屯中校场上火把通明,年少的、年轻的、壮年的聚在校场上演习武艺设擂比武,场面极热闹。今晚静悄悄不见人影,想必这九年里读书之气日盛,尚武之风日渐孱弱。
徐承想起自己少年时徐家屯武功强盛,桑植数度来袭,每次被打得损兵折将,被逐出家门之前曾随众人攻进桑植巢穴活捉其土官,那时是何等威风。若不是族长以和为贵,取了一纸和约随即退兵,桑植早他娘的改姓徐了。
“记得记得,那时我也去了。夏力扬的几房妻妾儿女吓得要悬梁自尽。要不是我三叔手快解救及时,夏氏一族要断子绝孙的。”
“哈哈,可惜了,土官要割地赔款谢咱仁义,族长一口谢绝。”
俩人久违故土,说不尽的家乡事、道不完的家乡人。言语兴奋,说话声音不知不觉响亮起来。
“何人在此喧哗?”一队手执棍棒火把的巡夜人踏在青石板铺就的屯中干道上,发出凌乱的脚步声。
借着火把光亮,徐承看见举火把之人不慎踩在已松动的石板边缘,溅出一摊泥水,脚下挂绊差点摔个嘴啃泥。“小心!--是四伯家的二哥吗?我是徐承呀,还有徐玉,返家探亲来了。”
徐承堂哥年届四十,九年中容貌改变不大,故被徐承轻易认出来。而徐承被逐时才十六岁,小十年中面相变化较大,再因穿着梁山军军装,的确不好辨认。他堂哥举着火把拧起眉毛把人端详再三,撇下火把环臂揽在徐承腰际,“承兄弟,你可是回来了!”
“日思夜想就盼能回来,一解思乡之苦。二哥,我爹娘可好?”
堂哥不接话茬,矮身拾起火把,“先到家中歇息,让你嫂子备好酒菜,咱哥几个好好叙叙。”
徐玉进村来,但见屯里不似往日光景,不闻人声犬吠、不见千家烛火。看巡夜的人脸上喜悦之情,却冲不淡忧虑不安的神色,又听堂哥拿话搪塞,心中起疑。“屯里莫非有变故?后边几人为何披麻戴孝?”
“唉…”二哥满腹委屈,一声长叹,蹲地不起。
徐承脸色大变,把人拽起,喊道:“说啊,快些说来!”
“不瞒二位兄弟,你俩来得确不是时候。实言相告,徐家屯遭了大变故。承兄弟,你父母小妹染病身亡,族长前日已将你家钉木封门,不得进入。”
徐承大惊:“我全家死绝了!族长为何要封我家门?”
“一月前有施州商贩来屯里叫卖,三两日后族人相继染上恶疾,才不到一月间,竟有四五百男女不治身亡。兄弟,徐家屯不幸,遭瘟疫啦!”
徐承一拳又一拳砸在路边大树干上,眼泪不觉已垂下,浑然不觉拳面骨节上鲜血淋漓,“来时路上已察觉事有蹊跷,未曾想遭此大难!”他做警卫班长的比徐玉多有历练,从船家神色说话中已然猜出徐家屯有事发生。现在想来,船家定是听说了屯里变故,但知不尽然不敢贸然传话,才好心劝他们留宿客店多加打听。
徐玉且不信,嚷着进村里去亲眼看过。徐承环臂抱住他,吼道:“你冷静!性命交关岂敢说笑,二哥怎会拿瘟疫来哄你。”
危难之处显身手、该出手时就出手。徐承表现出了军人的素质,“徐玉,你即刻速速返回梁山求援,二哥你带我去见族长。”取出吃剩下的干粮塞给徐玉,踹他屁股,“快去,能跑多快跑多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