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生一天后再来。赵、李两个考生互留下地址互道好运,说好放榜之后互行拜访。
那李鸿斐挑担寻了座庙想借宿一晚,应门的小沙弥见他铁塔般的彪悍无法生出好感,婉拒道:“施主请回,小寺客房已满。”佛教寺庙不比道观那般的高高在上,为招纳信众常推出些营销号,比如提供免费住宿斋饭等。李鸿斐只想有个屋檐遮风挡雨,只求在殿外廊里头打个地铺。小沙弥进去禀报寺里管事的,出来说:“我佛慈悲,施主向西行十二里,城外西郊有个黄冈寺…阿弥陀佛。”李鸿斐无奈急急忙忙挑着担子赶在城门关闭前出城投宿。
第二日,觉得此地离贡院太远仍需就近找个地方,便又进到城里,到晚转悠到琴台,前方不远处的房子青砖尖顶,拱券门楣上钉着个铁十字。敲开大门,披着齐地黑袍子的洋和尚特别热情,坚持把客人请到自己房中歇息,李鸿斐不喜洋和尚来到中华传教却不习中华教化,腹诽新来的耶稣不习地气,不向早些年来中华的默罕默德学习,把寺院建成群众喜闻乐见的中国建筑。且与十字架受刑者身处一室很是为难,自己要去赶考,但凭真才实学不求神仙保佑,可也万万不可面对凶相恶兆。于是坚拒主人好意,在走廊里打个地铺就好。
都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此时此地碰上武汉人便不灵了。耶稣堂为抢信众推出了比寺庙更猛的酬宾活动,洋和尚推出烤鸡腿、葡萄酒、苹果派,还有去头去尾去骨的武昌鱼,热热乎乎满满装了一大盘子请客人吃饱,说吃饱喝足身体才会暖,晚上睡户外不至着凉受冻。然后一屁股坐下来看着客人狼吞虎咽,嘴里不停向客人道歉,责备自己考虑不周对中华文化参悟不透。表示说,客人如果愿意在自己房间将就一晚的话,他会把房间里一切与本宗本教相关的物品取走撤掉,但求客人安心睡个好觉。还会给房间里的壁炉生上火,让客人在温暖中迎接第二天考试的到来。会给换上最大号的烛台,让客人在光明中复习迎考。最后强调说主比太上老君仁慈比观音菩萨乐善好施,主会赐福给每一个亲近他的人。作为本耶稣堂牧师,他也将在主面前祈祷,祈祷客人在明天的考试中金榜题名。
如此地亲切周到,换了你,你能拒绝?但李鸿斐可听出了弦外之音,今日若坚拒不受定遭反目,那个主和主的仆人很有可能暗地使坏。万一那个主法力无边神通广大,施法叫我脑袋短路发挥失常怎么办?在此关键节点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再有,万一那牧师不怀好意,在酒菜里下蒙汗药叫我误了时辰可如何是好!
方才没能抵挡住美食诱惑,把事情给搞复杂了。李鸿斐不禁头皮发麻,看了眼食盘中不曾碰过的葡萄酒,露一笑脸出来,请洋和尚再去拿个酒杯来,他要向主人敬酒致谢。自己沾了沾杯沿,看着对方浅浅咽下一小口。好吧,如此就勉为其难。
想得周密叫做有心眼,心眼多了叫有心机。读书人肯定心机缜密,不琢磨不多想的话,如何把书本上的东西变成自己的文章呢。李鸿斐请主人明日一早给个morning call,主人拍着胸脯表示完全没有问题,院子里有只司晨的大公鸡,嗓子特好的那种,打起鸣来一准儿能把院里所有人都唤醒。洋和尚最后补上一刀,他这耶稣堂养了头驴子,明天可以借给客人当脚力。
烛台是最大号的,三层9支蜡烛,一拿进来就把阴森黑暗的房间照亮一半。就着明亮的烛光,李鸿斐取了几本书草草翻阅了几个重点难点,他却不需要像彭家公子那般强学抢记,只把自己预测的几个出题方向再次打了遍腹稿后早早躺下休息。在枕头边发现手掌大小薄薄一本小册子,入睡前随便看一两眼。呵呵,正是耶稣堂的入门手册。说好的尽撤教品却又刻意遗留!李鸿斐对于洋和尚的小小伎俩心生轻蔑,不禁发出几声淡淡冷笑。
乡试第一场,考生须于8号黎明抵达考场,排队等候入场检查。
彭员外也是参加过数次乡试的老前辈,经验可是丰富,他断言说本次应试生员之多破了历年纪录,过检又慢,排队等候得耗上一整天。排队站立一整天还不得累个半死,号子逼仄不能歇不能躺的,到时候哪来的力气写文章。不如赶早,排头里早早过检,如此安安心心坐号舍里休息。
依彭员外之计行事,三人蒙头睡了一个白天,7号晚上出发。船主如约候于渡口,摸黑给摆渡过江。见到北门城门洞开、火把辉煌,赵英武扶着马头开玩笑道:“所谓锦绣前程金光大道,不该是我脚下石条路这般灰黑潮湿。四叔你说,少不得红毯铺地撒。”
曹少见他有心思说笑,赞侄子不骄不躁保持有良好心态,大有四叔父当年风采。于祥道:“你要赞他休捎上自己,略嫌为老不尊也!”
三人哈哈大笑,下马直奔贡院。
乡试的安保规格就是高啊!贡院门口负责搜身的差役二人一组,如狼似虎,发髻、胳肢窝、大腿根、脚底板统统不予放过,全部仔细搜查。饱读经典的赵阿三心说我若携得小抄岂能轻易被察,必定学四叔讲的宋人绝招,将小抄卷起藏于谷门里。只是不知那里头塞有异物行走是否不适?噫!好生恶心!
他不自觉地瘪嘴摇头。差役察觉道:“你摇头晃脑做甚?告诉你,此为祖制!前朝张太岳张阁老赶乡试时我也是这番细细搜查。”
看那差役两鬓乌黑年不过四十,料他在吹牛唬人。进得贡院,有军士举火把引路,走了片刻来到号舍,军士持械站在舍前作监考。
一整天无所事事。两隔壁的考生耐不住寂寞,探头出号房交流些押题心得。
祝英台有言‘此番杭城求名师…’祝家庄在上虞,走梅坞古道和钱塘道到杭州凤凰山,根据奥维地图测算,全程上百公里得走上一天一夜。祝英台不辞辛劳去杭州只为拜名师门下求学。何谓名师,水平高教学好是其次,最主要是押题押得准,比如高考作文题、数学最后两个大题。当然,祝英台没资格参加考试,她的目的性还是纯洁的。
事实上为了教导士子们写好八股文,官学是有明文规定的。每月的三六九号学官会教导作文,每月的初旬士子们要作《四书》义三篇练习,中旬作经义三篇,下旬则论、策、表、判各一篇,诏、诰也有特定时间习作。
差不多成化年里,科举首重第一场的四书五经义,权重最大。此考试制度改革大概率是因为阅卷官的评阅任务太重,为保证如期公布榜单必须有所取舍,三场考试中占大比重的首场经义考就成了最主要评定标准。因此上考生自然是多做四书五经义的练习,好比后世的重点专项练习。
八股文又叫时文,取‘当时作文’之意,文风及遣词造句有很强的时代性,对比明初和中后期的文章,你会发觉文风有很大的不同。时文除了受社会大环境的影响也与主考官的文风喜好有很大关系,故所以考生们考前必然会到书店买一些前科考试编纂的陈墨文章来读,就如后世中考高考前考生会去买历年真题来做一样,都是为了预测今年的出题路数与可能题型。死读书肯定会变成读死书,聪明的士子们会定期或不定期举行些文会笔会来交流心得,进行模拟考。整体而言,备考虽有官学教习,但实际上明中后期学校多有荒废,学子们以自主复习为主,有钱人家会请名师或赴有名的书院求学,比如近些年来最受推崇的东林书院。私立贵族学校东林书院所以能做大做强,其实是建立在公立学校官学的萎靡没落基础之上。
考前的个把月或者更早,心思活泛的考生就开始打听主考官是谁,确定人选范围后,着重研究该人作的文章,细加体会以求自己的考卷文风能投其所好。
考官的预测其实并不太难,乡试的主考多是朝廷翰林或者御史。一些书商为牟利经常在考前花大力气打探内幕消息,然后出一些考官的文集高价卖给考生牟取暴利。而会试因为在京师举行,主考通常是内阁大学士和礼部侍郎等领衔,只要有心总能猜对。例如弘治十二年会试,大才子唐伯虎和举人徐经一同赴京应试,考前就多次造访高官,礼部侍郎程敏政、大学士李东阳都有被拜访。那一年的主考正好是李东阳和程敏政,因徐、唐二人曾向程敏政请教过治学道理,而后又因考试中一道生僻题的出处两人刚好知晓,他二人不知闷声发财的道理,偏偏要到处矜夸,于是很自然地被人眼红,舞弊风声四起,最后说不清嫌疑。程敏政被罢官,唐伯虎和徐经被革去功名。甚为可惜。
心得交流较热烈,一考生声称精研过前20场延绵60年的经义考题。他曾有幸得到珍本《湖广登科录汇编》,该珍本对正统二年到万历己未年的治经统计数据做了科学的分析,推断出本场乡试中,大家会一窝蜂报考治春秋经,故治易经最为冷门。而他偏专治易经,如此独辟蹊径可脱颖而出。
前头讲了,考试虽分三场,真正受重视的只是第一场的经义考。题目是本经义四题+四书义三题。本经,就是每位考生在报名时要从《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五经中确定一经作为自己的报考专业,考试时从以上某一部经典中析出的句子为题写四篇经义文章;四书义则是从《论语》、《孟子》、《中庸》、《大学》四部儒学经典中出的三道题。也就是说每次乡试或者会试,主考官一共要准备4*5+3=23道题,而每位考生需要回答7道题。
所谓治某经,指报考的是哪一经,好比高考3+1里选的那个1(好像现在改革了吧?)专治某经是士人很早就确定的专业方向,一般而言不会轻易改变。
听那老小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第一次做贼的赵英武不免心虚,担心曹叔父的通天法宝失灵,担心自己要名落孙山。因为曹少叫赵英武加的也是《春秋》,如那位考生所提秘籍算法先进准确,自己报考的正是今年最热门专业,可谓千军万马走钢丝绳啊!
精神上的忧虑紧张导致身体上的疲乏,意倦身软的赵英武也只好既来之则安之,睡上一觉,养足精神等待明天命运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