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朝阳门门洞,经六角亭走学田巷,来到天后宫边上的覃记当铺。乌木板上硕大的‘当’字金漆剥落,门槛墙角里大水时从山上冲下来的淤泥尚未清理干净。这施州城唯一的当铺此刻生意兴隆,老远就能听到劈啪作响迅疾不绝的算盘声,顾客人贴人排成长队,不逊于后世早年间节假日里银行Atm机前排队等候的人流。生意太过火爆,店家没时间整理店容店貌。只叹大水无情,这么多人家都沦落到典当家产的地步。
泰森挑了个干瘪小矮子下手,插进队伍中,一撅屁股把人挡在身后。小矮子敢怒敢言,叽叽歪歪骂个不停,可又不敢动手维权。泰森两耳一闭装作没听见。等了一会儿,看见前面只有几个人要轮到自己了,便伸手往裤兜里摸:我擦!金链子呢?哪儿去了!摸遍全身,自家老头儿留下的大金链子不翼而飞。想来想去过来过去,八成是刚才城门口人堆里看热闹时遭贼偷了!泰森捶胸顿足以头撞墙,那个懊悔呀,就不该把金项链藏裤子口袋里,戴在脖子上肯定丢不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穿越众头上的一方天都要塌了!这年月金子可值钱,当了这条大金链子便三两月不至挨饿。泰森叫嚷着不想活了,屡次三番要纵身跳崖。大家都随他去寻死觅活,唯钳工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把话挑明:“格老子。幸亏是他自己给弄丢的,如若丢在你我手上,断然逃不过他一顿毒打,然后再逼你跳崖嗦。”
李大郎。当然是你了,谁叫你最好欺负哩!
被泰森改名叫李建军的李大郎提溜着泰森那件价值几千块的正宗阿玛尼羽绒背心感觉到有千斤重担压在手上,他把装衣服袋子的拎口缠了两道在手腕上,确保手腕不断东西不丢。平平安安来到当铺,从头到尾走了两遍实在找不着插队的缝隙,只好回到队伍尾巴老老实实排队。当铺的工作效率实在不怎么样,等到太阳西下才轮到他。伙计拿到衣服掂掂分量再里外查看闻闻气味,慢悠悠比出手势:“值当18钱。”
李建军踮脚伸手从柜台上夺过衣服:“这是梁山宋人衣物,原值十几两银子哩。店家不识货!”
“识货识货!我知此宋遗家的,货色决计差不了。”伙计抽出片羽绒,又说:“本店明码标价棉短褂16文,似你所典之物轻飘飘不值分量,且看成色新,姑且估钱18文。”吹口气,把白鹅绒吹得飘飘荡荡悠远流长不知所踪,宛如《阿甘正传》中那片远行的羽毛。李大郎无奈地看看一旁点头称是的掌柜子,刚想辩解几句,不料掌柜子年纪不大火气却大,在里头喊:“当便当了,不当请自便。”坐堂的护店欠身起来,向门外的人群下逐客令:“时辰不早,今日打烊了,诸位明日再来。”
放着上门的生意都不做,玩金融的就可以这么拽!
“当当当,我当。”李建军牢记行前叮嘱--能卖个白菜价就买颗白菜回来。收下钱,把装衣服的袋子团起来塞进衣襟要走,“且慢!”掌柜子从高高在上的店柜里探出大半个身体,脸贴着格子栅栏,伸出手指头指着说:“把怀里的褡裢拿与我看。”
掌柜口中的褡裢就是破了几眼小洞的塑料马夹袋,原本是家乐福超市购物袋。这玩意颇得掌柜子赏识,作价50钱典当了。这笔交易证明覃记当铺作为施州城内的老字号一贯秉承童叟无欺的百年企业文化。
众人扒拉着香喷喷的米饭点着酸甜可口的酱萝卜不吝夸奖李建军会办事、能办事。那件可有可无的羽绒背心既不能保暖又不能彰显主人身价,如今连包装卖出68文的好价钱你李建军大功一件。曹少绝不会参与声讨当铺覃老板把宝贝当垃圾、把垃圾当宝贝的抗议,掷地有声道:“尔等皆以为明人皆醉我独醒乎!非也非也。泰森之贴身羽绒服典卖了个白菜价,我以为事出有因。”
众人问事出何因。
“那件ARmANI面料是棉麻的啦!你们想啊,我大明是没见过棉布还是没见过麻布呢!倒是塑料袋物以稀为贵。不过么,这种事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人家才不是傻子呢!”
第二张破马夹袋依旧当了个好价钱,第三张也就是最后一张便命运不济,尽管完好无损而且李氏将它刷洗得干干净净,可人家不买账了,丢下话来‘好看不中用的赏玩之物’,搞得亲自出马欲狠捞一票的曹少大丢脸面,充分证明他的先见之明:人家才不是傻子呢。
拿筷子搅饭碗,欣慰地发现碗的内圈凝了层薄薄的粥腻,奶糖外头那层糯米纸可能就是用粥腻做的。费神挑出屈指可数的三五粒泡得异常饱满酥软的饭米粒含在嘴里,品尝出浓浓麦芽糖的甜。曹少不禁啧啧称赞:“料真他妈足啊!”
胶皮就着镜子般清冽的粥汤理了理发鬓,不敢接下来自曹少的挑衅。钳工红着脸把粥碗转几圈摇匀了要倒给胶皮吃。胶皮原以为钳工脸红是当众拍自己马屁有些害羞,再仔细看他的脸色黄里夹红神情倦怠,感觉不对头,不会是黄疸吧!
“你可能得了黄疸肝炎,甲肝会传染。我帮你验个血。”
验血需要分析仪器,没有电,分析不出来,难煞半吊子医生胶皮。关键时候还得是国粹中医靠谱!李氏生活经验丰富,其中包括常见病识别,一眼断定钳工得了肝病,推荐沐抚土官的御用郎中最会看肝病,且不分甲乙丙丁,开几副保肝药服下就能好。胶皮催李氏赶紧动身,李氏却踌躇着不肯挪步,道彭大夫为人侠肝义胆诊疗费可免,但是保肝药价格不菲,时下大灾民生艰难,药店恐怕不给赊账。
曹少道:“砸锅卖铁也得凑钱请大夫买药啊。”接着轻声埋怨钳工这当口生病好比失业期间开车撞死人,不,撞伤人,属雪上加霜。
此不合时宜的牢骚引来胶皮无限愤慨,厉声斥责他丧失了阶级感情,做人没有丝毫人情味。“生病还能挑时间嘛!一多的甲肝明明是累出来的呀。”
钳工凛然道:“我没病,不可能生病,瞧我这身板!”他锤着坚硬雄厚的肌肉和发达的胸脯来显示自己身体的强壮魁梧,那是相当地百毒不侵。只听咣当响,人昏厥倒地,大家手忙脚乱将他扶上床。
胶皮诊断晕厥原因:“饿的。”
泰森说:“捶胸捶在了檀中穴。”
曹少说:“颈椎引起的脑供血不足。”
潇洒怒道:“把铁锅给彭郎中充当医药费,反正我们也没米下锅!”
李建军摸着头皮说:“其实还没到砸锅卖铁的地步。前些日子当铺掌柜子跟我问起过家中有没有铁器,还悄悄问我有否留着之前红苗贼的兵器,他那头愿意高价收购。洞子里不是堆了12副弓么,箭壶是牛皮做的哩。还有18杆长枪、7口腰刀、5尊铜铳,都放着吃灰干啥。”
盛名在外的沐抚神医是老熟人彭医生。他医德崇高,知道病人家庭经济极困难,不光肯赊门诊费还另施援手。对口的药店多少给他面子,抓药打了个七折,帮忙抓来药还负责把药煎好,如此省下来几个钱。潇洒千恩万谢,打了张欠条给彭中原,约好过两天来取药时再补交医药费。彭医生接过白条直接扔进熬药的炉子里,潇洒深受感动,临走深深鞠了个躬,“彭大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容梁山日后相报。”
访客姓覃,覃记当铺老板亲自赶着驴车独自一人上门收货,此举坐实覃记当铺暗地里做的是军火交易平台的生意。曹少点上火把带着覃老板来到充做仓库的溶洞里看货。
先验弓。
“12副上好军用复合弓,带箭壶,正经军中兵器。”
“这些几斤的弓啊?把弦给上上,试试弓力。”
“好嘞好嘞,覃老板稍候。”曹少忙不迭点头哈腰伺候着大买家。复合弓都反曲弓,不用时必须下弦,让弓休息以维持最佳状态。所谓有张有弛指的就是弓在用时上弦不用时要把弓弦下下来。反曲弓顾名思义,弓身有反曲,采用错误方法上弦可能对弓造成损坏,因此上弦需技巧不可不慎。曹少不曾玩过弓,不会给弓上弦,用蛮力去压弓身,弦没挂上却被弓臂重重弹在脸颊上打出一片血痕来。
“你这汉子不懂射术。”
“肚里没食,手上无力啊。”曹少不肯承认自己是个小白。
让卖家出货演示无非走个过场玩的是心理博弈,弓箭这种高精尖武器非得亲自验货不可。覃老板不多废话,下摆塞入腰带袖子挽起亲自上阵,把弓弦套进下弓梢,伸左脚踩住,将弓腹压在右腿大腿上,左手握弓把,右手将上弓梢压弯,在压弯弓的同时将弓弦挂进上弓梢。抽了枝箭走到洞口试射一箭,
羽箭飞进云端里不知所踪。
“如何?弓是好弓,箭是好箭。”
“弓弦受潮了,能挤出水来!”覃老板说着蹲下身细细翻看其余的弓箭扯了扯弓弦,然后又验看了刀和枪,拍着手上的灰盯着脚下的武器默不作声。曹少很紧张,想问又怕自己多嘴招厌烦,绞着手呆立着等买家发话,这时候在这山洞里或许能听到曹少‘咚咚咚’的心跳声。唉,人穷志气短。为啥心慌慌,不就是怕你不下单么!
半晌,覃老板终于开口了。“边军用的50斤开元弓,上五品相。枪、刀疏于养护,下三品相。”
“您再看这铜火铳,还有连弩匣子!”
买家连连摆手。这位识货,称永乐年的短身宽口铜铳拿来过年听个响闹个喜庆不错,上阵杀敌却不趁手。至于连弩匣子更是样子货,好看不中用。
“对对,都是样子货,弄不死人或许能吓唬吓唬鬼,这个,价钱好说。”
覃老板不悦道:“梁山的,你听不懂人话怎地。就这两样玩意儿白送我都不要。”
“行行行,覃老板休动怒。”
生意谈成。
只是曹少后来才知道施州地界上武器需求旺盛,军火买卖绝对是卖方市场。那次,他赔上淤紫的半边脸被该死的覃老板着实坑了一把,好货卖了个贱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