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的烛火在晨雾中化作昏黄的茧,将高踞龙椅的秦正明裹成一尊褪色的鎏金铜像。他盯着下首垂立的王千里,目光如锥,扎在对方青衫袖口若隐若现的云雷纹暗纹上——那纹路与案头玉佩的\"永徽\"刻痕如出一辙,像极了十九年前陇右猎场雪地上蜿蜒的血迹。
\"景云十七年的事,你还记得多少?\"皇帝的声音混着痰音,惊起梁上寒鸦。
王千里的折扇顿在掌心,竹骨敲出冷硬的声响:\"回陛下,当年卑职在陇右暗查三月,桃花驿的老货郎皆言有个戴银铃的圆脸姑娘,每至酉时便挎着竹篮去镇上换桂花香粉。\"他刻意将\"银铃\"二字咬得极重,眼角余光扫过龙书案上的鎏金铃铛——那是今早刚从库房取出的旧物。
\"桂花香粉...\"秦正明的指尖抠进舆图上\"桃花驿\"的朱砂点,仿佛要将那处地名剜出血来,\"可曾寻到与她相关的...血脉?\"
王千里从袖中取出半幅残卷,绢面上靛蓝墨迹已褪成烟灰色,却仍能辨出\"子辰\"二字:\"只在老槐树洞发现片碎布,染着月桂香,经纬间绣着...\"他忽然噤声,目光死死盯着皇帝腰间的玉佩,\"几何纹。\"
殿外忽有狂风掠过,烛火骤灭又起。秦正明望着王千里转身时扬起的青衫下摆,内里半幅云雷纹锦缎若隐若现——那分明是当年亲赐给暗卫的甲胄内衬。\"退下吧。\"他挥了挥手,玉扳指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记住,有些旧事...该埋的就埋了。\"
三日后,唐府书斋。
雕花木门\"吱呀\"开启时,亦晨正在教王清华拨弄算盘。少年腰间的靛蓝布囊随着动作轻晃,像只藏着秘密的蝉蜕。\"师傅?\"王清华慌忙站起,算珠滚落满地,\"您怎么知道...\"
\"算学之道,一通百通。\"王千里踏入室内,月白儒衫带起的风掀开《商盟水路图》,露出\"桃花驿\"上那枚被朱砂圈了又圈的印记。他袖中《河西甲申》的角儿微微卷起,露出\"王绣娘\"三字的火漆印,\"听说冰轮商盟的酱酒能绕过陇右监军府?\"
\"全赖清华在谷道设的暗格。\"亦晨笑着推开账册,目光落在王千里腰间的青玉镇纸上——那镇纸雕着的云雷纹,竟与秦鸿书房的镇纸纹路分毫不差。
王千里的指尖划过图上蜿蜒的河道:\"老朽年轻时在陇右见过棵老槐树,树洞颇深...\"他忽然转向王清华,声调骤然压低,\"可还记得为师教你的《九章算术》?\"
\"自然记得。\"少年摸向布囊,掌心触到半块玉佩的棱角,\"您说过,数字如兵器,需...\"
\"需密如城池,不可轻泄。\"王千里截断他的话,袖中青铜镇纸\"当啷\"落地,惊起梁上尘埃。
王清华弯腰捡镇纸时,布囊中的半块玉佩突然滑落。云雷纹在烛火下闪过冷光的刹那,王千里的瞳孔骤缩,像被弓弦勒紧的狼眼。他猛地扣住少年手腕,力道之大让镇纸裂成两半:\"谁让你带在身上的?\"
\"是...是娘临终前...\"王清华痛呼出声,看着玉佩在地面投出的阴影,竟与秦正明案头玉佩的纹路严丝合缝。
王千里迅速捡起玉佩,指尖在\"永徽\"刻痕上摩挲三圈,忽然将其塞进布囊深处:\"从今日起,此物若再示人,必死无疑。\"
\"为何?\"少年揉着腕间红痕,看见师傅软甲下露出的\"明\"字玉佩一角——那是皇家暗卫的信物。
\"因为它能杀人。\"王千里褪下儒衫,露出内里暗纹软甲,左胸处的旧疤如蜈蚣般蜷曲在云雷纹间,\"景云十七年冬,有人用它换了半条命。\"
亦晨忽然想起前日在秦王府见到的密档:景云十七年冬至,陇右监军府暗卫首领王千里重伤失踪,同年同月,秦正明在猎场遇刺。他望着王清华重新系紧的布囊,忽然意识到那些在商道上流转的桂花香粉箱,为何总比旁的货物多出三成。
\"尤其不能让亦晨知道。\"王千里转身时,软甲上的银铃发出细碎声响,与麟德殿那枚鎏金铃铛的音色惊人相似,\"有些棋局,多一个子便满盘皆输。\"
待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王清华颤抖着摸出玉佩。月光透过窗棂,在玉面映出半行小字:\"陇右王氏女,子辰...\"他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呢喃:\"槐花开时,去长安找...找戴银铃的人...\"
而在城南别业,王千里褪下软甲,对着铜镜剜去腕间旧疤的结痂。血珠落下时,露出底下刺青的后半截——那不是普通的云雷纹,而是\"皇\"字的变体。他望着案头王绣娘的绝笔信,墨迹在烛火下洇成泪痕:\"清华生父,乃...'\"
\"抱歉,绣娘。\"他将信投入炭盆,火星吞噬字迹的瞬间,窗外传来更夫打更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铜铃声里,他摸出怀中的银铃。
长安西市的日头毒得能晒化街砖,丰年米铺的青石板上滚落着几粒碎米,在热浪里泛着苍白的光。胖墩扛着新打的铁门闩路过时,忽听得铺内传来瓷盆碎裂的脆响。
\"老子在咸阳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 满脸横肉的汉子攥着漏米的麻袋,糙米顺着歪斜的指缝在地上画出蜿蜒的线,\"敢短斤少两,信不信老子拆了你的招牌?\"
米铺老板刘有福缩在枣木柜台后,袖口还沾着晨间过秤的米糠,声音里带着颤音:\"客官明鉴,小本生意哪敢做那亏心...\"
\"明鉴个鸟!\" 汉子抬脚踢翻梨木米斗,雪白的大米如瀑倾泻,在胖墩脚边积成小小的山包,\"老子这袋米回家过秤,足足少了一升!\"
胖墩铁塔似的往门口一站,整扇铺门的光都被他遮去大半。他蹲下身,蒲扇大的手掌往米堆里一抄,粒粒分明的粳米竟在掌心码得齐整:\"这位爷,吵架归吵架,糟蹋粮食可就犯了咱庄稼人的忌讳。\" 他捏着米粒站起身,铁门闩在肩头压得门轴吱呀作响,\"再说了,刘老板这官斗...\"
汉子抬头望见胖墩腰间垂着的八棱铁锤,忽然想起西市坊间流传的 \"铁砧太岁\" 名号 —— 那是连京兆尹衙役都绕道走的主儿。他喉结滚动着往后退,撞得身后的米筛当啷倒地:\"你... 你等着!\" 话音未落便转身逃窜,布鞋在青石板上擦出刺啦刺啦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