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化名签订所有契约,如隐身于重重迷雾之后,让外人难窥幕后真容;香料工坊选址城郊山林深处,那里云雾缭绕,草木葳蕤,工坊外墙爬满藤蔓,若非熟门熟路者,纵是近在咫尺也难寻踪迹。
至于香水配方这一核心机密,皆由亦晨亲自把控,每一道工序皆以口述相传,匠人耳听心记,不着一字于纸端,恍若将秘密封存在无形的风里,彻底斩断商业机密与官场纠葛的蛛丝马迹。
每日辰时,当皇城的晨钟撞破雾霭,亦晨已在都护卫署的演武场上肃立。他腰悬佩剑,铠甲锃亮,目光如雄鹰俯瞰猎物般锐利,带领护卫们演练阵法、校阅兵器,每一声口令都如金石掷地,震得晨光里的尘埃簌簌飞舞。晨训毕,他便以“巡视城防”为由,踏上那条看似寻常却暗藏玄机的路径。行至一条蛛网密布的小巷,他在断壁残垣间轻叩三下,看似随意的动作实则是开启秘密联络点的暗号。门扉轻启,霉味混着松烟香扑面而来,王清华的亲信早已候在暗影里,将一卷泛黄的城防图悄然塞进亦晨袖中——图中某处城墙砖纹间,藏着以密语写成的生意简报,字迹若隐若现,需借由特定角度的光线方能辨识。
亦晨信步至城角箭楼,倚着斑驳的箭垛展开图卷。他指尖划过“西街敌楼需加固”的批注,眼中却掠过一丝狡黠——此乃暗语,意为“玫瑰香料需增购三成”;再看“巡夜更次重排”的字样,实则是限定新制香水的售价为三两黄金。他以指节轻叩图中标记,仿佛在敲击一架无形的算盘,片刻间便在心中完成成本与收益的权衡,随后以朱砂笔在图边批注“依议”二字,笔迹力透纸背,如同一锤定音。待将图卷重新藏入袖中,他望向远处鳞次栉比的屋脊,嘴角掠过一抹旁人难察的笑意——这看似寻常的城防巡视,实则是他在官商两道间架起的隐秘桥梁,每一个看似随意的指令,都是生意场上的落子无悔,而他,则在这明暗交织的棋局中,稳稳握住了胜负的关键。
唐家小院内,窗棂雕花筛碎满地月光,将亦晨的案头铺成一片银白战场。青瓷瓶罐林立如列阵将士,瓶中捣烂的玫瑰花瓣浸着晨露,绯红如凝血,正咕嘟咕嘟渗出清甜汁液,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虹彩;檀香碎末堆成锥形小山,深褐颗粒间隐约可见年轮纹理,细嗅之下,沉木特有的幽凉气息裹挟着淡淡烟火味,如深山古寺的暮鼓晨钟,悠悠漫过案头。
亦晨挽起月白中衣袖口,腕间青筋随竹匙搅动轻跳如琴弦,这已是他今夜第三次推翻配方——前两版调制的香膏要么被玫瑰的甜腻闷住了檀香骨血,像春日里晒得发软的蜜糖,黏腻得让人透不过气;要么木质气息沉如坠石,压得花香奄奄一息,失了本该有的灵动感。
“再添半勺檀香粉。”他对着月光喃喃自语,指尖捏起一撮粉末,却在倾洒时因袖口勾住瓶沿,碰倒了案角那只螺钿小瓶。琥珀色的龙涎香液如凝固的夕阳,滴溜溜坠入粗陶研钵,在玫瑰膏与檀香粉的交界处溅起细碎漩涡,宛如投石入水惊破一池星子。
亦晨低咒一声,竹匙已本能地搅动起来,三股香气却在碰撞中骤然腾起奇异薄雾:初闻是带刺的玫瑰锋芒,如二八少女泼辣的眼风,明快得让人眼眶发烫;中调的檀香如松烟漫过青砖,在鼻腔里织就一层清苦的纱;尾调的龙涎香却突然刺破云雾,咸鲜暖意似大漠落日,又似春冰初融时的溪涧活水,清冽中带着锋芒毕露的锐利,直往人灵台深处钻去。 他猛地将研钵按在鼻尖,深吸一口气,只觉胸腔里炸开千万颗冰晶,困意竟如残雪遇朝阳,瞬间消融殆尽。
“妙!”
亦晨拍案而起,案头瓷瓶相撞发出清越鸣响,惊飞了檐下打盹的夜枭,那黑影扑棱棱掠过窗纸,在月光里投下巨翼般的阴影。他抓过羊皮纸,鹅毛笔蘸着松烟墨狂草记录比例:玫瑰膏七钱,檀香粉三钱,龙涎香液一滴——多一分则浊如泥潭,少一分则薄似蝉翼,此刻的平衡竟像是老天爷握着他的手调出来的。
三日后,当第一炉“醒神香”在城郊工坊开窑,琉璃瓶中的琥珀色液体流转如凝固的晨曦,瓶身裹着的月白色蜀锦已被香氛浸得半透,隐隐透出暖金色泽。王清华揭开窑盖的刹那,馥郁清透的香氛如潮水漫过门槛,正在核计账册的老掌柜突然呛了口茶,猛拍桌案:“怪哉!竟似有人拿冰魄丸在我眉心碾开了!”
他揉着酸涩的眼窝,浑浊眼珠里竟泛起年轻人才有的清亮光泽。 这香调以“宫墙柳下闻清露”之名传入贵胄圈子时,琉璃瓶已换上茜色丝绦,三十瓶香液藏在雕花樟木箱里,如待嫁的世家女,尚未出阁便引得媒人踏破门槛。
尚书府夜宴上,当东道主从九鸾金漆匣中捧出琉璃瓶,指尖刚拨开羊脂玉瓶塞,席间正在披阅秋审卷宗的官员们突然齐齐抬头——那香氛先是清冽如汉宫柳色,继而裹挟着晨露未曦的草木生机,最后以龙涎香的暖意在舌尖留下微咸余韵,直教熬红了眼的户部侍郎失手推落算盘,珠子滚落满地,他却浑然不觉,只盯着瓶中液体喃喃:“若得此香伴案,某便是连审三日三夜,也能数清漕运码头上每粒米的纹路。”
限量三十瓶的消息经人之口传遍六街三市,竟催生出荒诞的抢购奇景:平日拄着拐杖骂“商人重利”的御史中丞,遣人抬来西域进贡的雪莲花,那冰清玉洁的花儿在琉璃瓶旁颤巍巍开着,竟像是给“醒神香”作了陪衬;
更有城防营参将,扛着两箱湖州玉版宣纸堵在联络点,声称“皇城角楼的砖缝需亲自勘验”,实则闻着空气中残留的香氛,对着紧闭的木门长揖到地。
这些人哪里晓得,他们追捧的奇香不过是都护卫统领深夜的一次失手——那支沾过龙涎香的竹匙,此刻正插在唐家小院的笔筒里,笔杆上的甜暖气息混着墨香,像极了深巷里被岁月酿成的酒,等着哪个推门而入的识货人,揭开那层蒙着传奇的酒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