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凛冽的北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如同一头猛兽,抽打着县委大院里光秃秃的梧桐树。王晓东站在办公室窗前,神情凝重,眼睁睁地看着陈书记的专车缓缓驶出县委大门。尾灯在暮色中拖出两道暗红的痕迹,恰似两道未愈合的伤口,刺痛着他的心。
“就这么走了?”王晓东喃喃自语,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窗框上剥落的油漆。三天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常委会,如今回想起来,仍像一场荒诞不经的噩梦。当时,陈书记关于教育改革的汇报刚进行到一半,市委组织部的通知就到了——陈书记即刻平调至邻县任政协副主席,看似升迁,实则被边缘化。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一阵冷风裹挟着几片枯叶闯了进来。宣传部的张雯抱着纸箱,静静地站在门口。她身着黑色呢子大衣,愈发衬得脸色苍白如纸。
“档案室已经给你收拾好了。”张雯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说道,“李副部长让我转告你,明天上午九点,召开全体科员会议。”
王晓东默默点了点头,开始收拾桌上零散的物品。钢笔、笔记本、那本被翻得破旧的《县域经济研究》,每一样物品都带着陈书记批注的痕迹。三个月前,他还是县委书记身边最受器重的秘书,可如今,连这间办公室都保不住了。
“听说新来的县长是省里空降下来的,还是位女性,才三十五岁。”张雯靠在门框上,声音压得极低,“陈书记走前特意嘱咐我,让你最近少说话,多观察局势。”
王晓东的手瞬间停在半空。陈志明临走前,甚至没来得及和他单独道别,只通过张雯转交了一本《曾国藩家书》,扉页上写着“守拙”二字,这两个字,仿佛是陈书记对他最后的忠告。
走廊尽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说笑声,财政局的马局长带着几个人大摇大摆地晃了过来。看到王晓东时,马局长故意提高了音量:“哟,咱们的大才子还没搬呢?档案室那边都催了好几遍了。”
张雯迅速向后退开两步,脸上挂起了客套的微笑。王晓东抱起纸箱,纸箱并不重,可不知为何,却压得他肩膀生疼。当经过马局长身边时,对方突然伸出脚,狠狠绊了他一下。纸箱里的书哗啦一声散落一地。
“不好意思啊,王科员。”马局长假惺惺地俯身捡起一本《教育改革纲要》,随手翻了两页,脸上露出一丝嘲讽,“啧啧,这些理论在咱们这小县城根本行不通。年轻人,还是得多向老同志学习学习实际经验。”
王晓东蹲下身,一本本地拾起书本,后槽牙咬得发酸。他心里清楚,马局长是县委副书记周国泰的人,而周副书记一直将陈书记视为眼中钉。如今,靠山倒了,这些人积压已久的敌意,终于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
回到临时分配的单身宿舍时,已是深夜。这间不到十平米的房间,位于县委大院最角落的平房区,暖气时好时坏,窗户还漏风。王晓东刚放下行李,手机就震动了起来。
“晓东,你还好吗?”李丽玔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带着明显的鼻音。
“我没事,就是搬了个办公室。”王晓东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你感冒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后,李丽玔带着哭腔说道:“我爸来县里了,刚走。”她的声音渐渐哽咽,“他说如果我不回省城,就……就和我断绝父女关系。”
王晓东紧紧握住手机,指节泛白。窗外的雪下得更急了,簌簌地扑打在玻璃上,仿佛无数细小的叹息,也如同他此刻破碎的心情。
“丽玔,你听我说——”
“我不回去。”李丽玔打断了他,声音突然变得坚定起来,“但我需要见你,现在就见。”
二十分钟后,王晓东踩着厚厚的积雪,匆匆来到县委大院后门。李丽玔静静地站在路灯下,黑色长发上落满了雪花,怀里抱着一个保温桶。看到他的那一刻,她小跑着过来,军靴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急促的脚印。
“给你带了羊肉汤,我妈的配方。”李丽玔掀开保温桶盖子,热气裹挟着香味扑面而来,“我加了白胡椒,能驱寒。”
王晓东接过保温桶时,碰到了她冰凉的手指,心头猛地一颤。才两周没见,她眼下的青影明显加深了,嘴角还起了个火泡。宣传部的工作本就不顺利,再加上家庭的巨大压力,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女孩,正在经历人生中最寒冷的冬天。
“你爸说什么了?”王晓东轻声问道。
李丽玔别过脸,看着飘落的雪花,缓缓说道:“老一套。说我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说你不自量力……最后通牒是元旦前回省城报到,否则就停掉我的信用卡,注销我的户口。”她突然笑了起来,笑容里带着王晓东从未见过的倔强与锋利,“他不知道我早就自己开了工资卡。”
王晓东舀了一勺羊肉汤,浓郁的滋味在舌尖散开,可此刻,他却尝不出丝毫香味。他想起陈书记临走前的叮嘱,想起马局长得意洋洋的笑脸,想起自己档案室里落满灰尘的办公桌。曾经引以为傲的京华大学文凭,县委书记秘书的头衔,在真正的权力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也许你爸是对的。”王晓东放下勺子,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我现在自身难保,更别说……给你一个美好的未来。”
“王晓东!”李丽玔猛地站起身来,保温桶被打翻,汤汁在雪地上洇开一片污渍,“如果我想听这些,刚才就跟我爸走了!”
她的眼眶通红,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放弃省电视台的offer跟你来这个破县城,不是为了听你劝我回去的!”
王晓东愣住了。他从未见过李丽玔如此激烈地爆发情绪。在他的印象中,她永远是那个穿着白裙子,在未名湖畔静静读诗的温柔女孩,而不是眼前这个在暴雪中愤怒怒吼的战士。
“对不起。”王晓东伸手想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却被李丽玔躲开了。
“我不要道歉。”李丽玔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情绪,“我要你看着我,认真回答——你还相信我们能走下去吗?”
雪纷纷扬扬地落在她颤抖的睫毛上,融化成水珠滑落。王晓东突然想起大三那年暑假,他们去爬香山时遭遇暴雨,两人挤在一把伞下,踉踉跄跄下山的情景。那时的她,也是这样倔强地抿着嘴,雨水顺着发梢不断往下滴。
“相信。”王晓东听见自己坚定地说道,“但前路会更加艰难。陈书记调走了,我在县里……”
“我不在乎你是什么职位。”李丽玔再次打断他,目光炽热而坚定,“我在乎的是你还有没有当初在讲台上批评教育不公的那股冲劲。”
王晓东胸口一热,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他想起自己初到红星小学时,发现贫困生连课本都买不起,当即把第一个月的工资全部用来买教材;想起自己熬夜撰写的教育改革方案得到陈书记赞赏时,那种想要改变世界的热血沸腾。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思考的更多是派系斗争、职位升迁,而渐渐忘记了最初的梦想?
他正要开口,手机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县委值班室发来紧急通知:受强冷空气影响,全县普降暴雪,清水乡多处民房倒塌,要求各部门立即组织抢险救援。
王晓东看完通知,抬头与李丽玔对视一眼。两人几乎同时开口:“我去!”
“你凑什么热闹?”王晓东皱起眉头,“宣传部又不用上一线抢险。”
“我是县电视台特约记者,有采访证。”李丽玔已经掏出手机开始拨号,“而且我参加过红十字急救培训,能帮上忙。”
半小时后,县委应急小分队在大院里集结完毕。出乎王晓东意料的是,新任县长林雅竟然亲自带队。这位传闻中的“空降兵”身着利落的黑色冲锋衣,正和应急局长认真核对受灾村庄名单,语速飞快且条理清晰。
“王科员?”林雅突然抬起头,目光如炬,精准地锁定了人群中的王晓东,“陈书记提过你熟悉清水乡的情况,你跟我一组。”
王晓东这才注意到,林雅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齐耳短发被风吹得有些蓬乱,可眼睛却明亮得惊人,宛如雪地里燃烧的火炬。她说话时习惯微微抬起下巴,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车队在能见度不足十米的暴雪中艰难前行。王晓东和林雅、李丽玔同乘一辆越野车,车厢里弥漫着紧张而压抑的沉默。收音机里断断续续地传来灾情更新:电力中断、道路封闭、疑似有人员被困……
“陈志明是个好官,就是太理想主义了。”林雅突然打破沉默,眼睛始终盯着前方白茫茫的道路,“他在常委会上公开批评周国泰亲戚承包的校舍工程,第二天调令就下来了。”
王晓东紧紧握住安全带,心中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陈书记曾私下对他说过,清水乡中心小学新建的食堂存在偷工减料的问题,他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您认识陈书记?”王晓东试探着问道。
林雅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笑意:“党校同学。他临走前给我发了条短信,就三个字——‘王晓东’。”
越野车突然剧烈颠簸,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前方出现了塌方,车队被迫停下。林雅迅速跳下车查看情况,积雪瞬间没到了她的小腿。
“只能步行了。”林雅指着远处隐约闪烁的灯光,“那边应该是清水乡的张家沟村,报告说有五户房屋倒塌。”
抢险队分成两组,一组留守疏通道路,另一组徒步进村救援。王晓东主动请缨带路,他在红星小学支教时,几乎走遍了清水乡的每一条山路。
暴雪中的山路比想象中更加难走。狂风卷着雪片,如刀片般抽打在众人脸上。李丽玔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王晓东身后,呼吸越来越急促。突然,她脚下一滑,整个人向路边的陡坡栽去。
王晓东反应迅速,转身扑过去抓住她的手腕,可自己却失去了平衡,两人一起滚下了斜坡。天旋地转中,王晓东死死地将李丽玔护在怀里,后背接连撞上岩石和树根,最后重重地落在积雪覆盖的沟底。
“晓东!晓东!”李丽玔颤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终于唤回了王晓东的意识。他试着动了动手脚,除了后背火辣辣的疼痛,似乎没有骨折。
“我没事。”王晓东撑着坐起来,突然倒吸一口冷气——李丽玔的额头被树枝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顺着脸颊不停地往下淌。
李丽玔胡乱抹了一把脸:“皮外伤,不碍事。你的背包呢?”
王晓东环顾四周,背包在滚落时不知去向,里面装着急救药品和对讲机。更糟糕的是,暴雪掩盖了所有的痕迹,他们完全迷失了方向。
“得找个避风的地方。”王晓东脱下羽绒服,裹在李丽玔身上,“失温比伤口更危险,我们得尽快取暖。”
两人相互搀扶着,在雪中艰难跋涉,终于发现半山腰有个废弃的炭窑。窑洞低矮阴暗,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道,但至少能挡住风雪。王晓东用打火机点燃几根枯枝,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摇曳,李丽玔的伤口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
“得先止血。”王晓东撕下衬衣较干净的一角,蘸着雪水,小心翼翼地擦拭伤口。李丽玔疼得直吸气,可始终紧咬着嘴唇,没有吭一声。
“怕吗?”王晓东轻声问道。
李丽玔摇了摇头,火光在她的瞳孔里跳动,宛如两颗璀璨的星辰:“比坐在宣传部听那群人阴阳怪气强多了。”
王晓东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笑,扯得肋间一阵剧痛。他可能断了一两根肋骨,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我记得你说过,最讨厌我当老师时穿的格子衬衫。”王晓东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为什么后来又喜欢了?”
“因为你讲课时眼睛会发光。”李丽玔靠在他肩上,声音轻柔而温暖,“就像……就像你现在这样,眼里有光,心中有梦。”
王晓东低头看着她。血迹、污泥和融化的雪水,把她精致的脸蛋弄得一团糟,可却丝毫掩不住她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光彩。他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古希腊人认为爱情是一种疯狂——只有疯子才会在生死攸关的时刻,还想亲吻眼前的人。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这个带着血腥味和羊膻味的吻,比他们第一次在未名湖边的初吻,更加真实,也更加刻骨铭心。
“我们会没事的。”分开时,李丽玔轻声说道,“林县长不是傻子,她肯定派人来找我们了。”
王晓东点了点头,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树枝。奇怪的是,此刻被困在雪山之中,他反而比过去几个月在县委勾心斗角时更加平静。陈书记的离开、职场的失意、李父的反对……所有这些曾让他辗转反侧的烦恼,在生死考验面前,突然变得微不足道。
“等出去后,我想重新写那份农村教育调查报告。”王晓东目光坚定,语气中带着一丝决绝,“不管有没有人看,我都要写完,为了那些孩子,也为了我的初心。”
李丽玔微笑着看着他,眼中满是爱意:“这才是我认识的王晓东,那个心怀梦想,永不放弃的王晓东。”
凌晨三点,救援队的哨声终于隐隐传来。当手电筒的光束照进炭窑时,王晓东正用身体为李丽玔挡风,两人相互依偎着打盹。带头搜救的竟然是林雅本人,她的冲锋衣结满了冰碴,脸上写满了疲惫,但看到两人安然无恙,眼中闪过一丝释然。
“活着就好。”林雅简短地说道,转身对队员下令,“准备担架,女同志头部受伤,男同志可能有肋骨骨折。”
回县城的路上,林雅坐在副驾驶座上,一言不发。直到车队驶过县委大门,她才回头对王晓东说:“下周一早上八点,到我办公室报到。带上你那篇没写完的教育改革方案。”
王晓东愣住了:“我现在在档案室……”
“我知道你在哪儿。”林雅打断了他,目光如炬,“陈志明说得没错,你是个有想法的人。而我需要能做事、敢担当的人。”
车停在县医院门口,医护人员迅速围了上来。林雅最后看了他一眼,眼神锐利如刀:“别让我失望,王秘书。”
担架上的李丽玔悄悄勾住王晓东的手指,两人相视一笑。暴风雪尚未停息,但某种比冰雪更坚韧的东西,已经在这个漫长的冬夜悄然成形。它将支撑着他们,勇敢地面对未来的一切挑战,向着光明的未来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