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劫的余波尚未完全散去,第三道幽蓝劫门已无声旋开,仿佛根本不给李忘川一丝喘息的机会,无情且冷酷。没有雷鸣,没有风啸,天地间的一切色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只剩下深浅不一的蓝。
这蓝色如同被倒扣的琉璃碗,将整个乾坤世界笼罩其中,碗底是一面镜湖,湖面平滑得近乎残忍,映不出云,也映不出山,只映出李忘川自己的倒影,以及倒影背后,那无穷无尽的幽蓝雨丝。
雨丝自虚空垂落,极细,极长,像是谁把天河抽丝,一缕一缕缒下来。它们在空中并不交汇,各自为政,每一滴都裹着一张尚未睁眼的面孔。
婴儿皱巴巴的啼哭、老叟垂暮的叹息、战士临终的嘶吼、狐妖狡黠的浅笑、草木精灵在风中簌簌的低语……万相轮转,却无声,只有雨点敲击湖面的“嗒嗒”声。那不是雨声,而是木鱼声,一声一叩问,一声一超度。
第一滴雨,宛如一颗晶莹的泪珠,轻轻地滴落在李忘川的眉心。这一刹那,他只觉得自己的神魂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一提,瞬间脱离了身体,悬停在半空中。
他的脚下,原本平静如镜的湖面,此刻却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突然变成了一盏巨大的灯。这盏灯的灯壁透明如水晶,灯芯则呈现出一种幽蓝的色调,但令人诧异的是,这火焰竟然冷得如同寒冰一般。
在这透明的灯壁之内,无数的光影如流星般疾驰而过,快得几乎让人无法分辨。这些光影,每一个都代表着李忘川的一世人生。
他看到了自己的第一世,那时的他还是一个生活在山脚下的小牧童。他手持竹笛,悠扬的笛声在山间回荡。
可是,就在他沉醉于这美妙的音乐时,一只凶猛的野狼突然从草丛中窜出,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脖颈。刹那间,鲜血如泉涌般染红了脚下的青草。
接着,他的第二世展现在眼前。那一世,他是一名镇守边关的将军。在一场激烈的战斗中,他身中数箭,万箭穿心的剧痛让他几乎无法站立,但他仍然紧紧地握住那面残破的军旗,至死也不肯松手。
然后,是他的第三世。他变成了荒原上的一株枯树,孤独地伫立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突然,一道耀眼的雷火从天而降,狠狠地劈落在他的身上。
瞬间,他的木心被烧成了焦黑,但在他的年轮里,却藏着一窝尚未出壳的雏鸟,它们在这突如其来的灾难中,失去了生存的希望。
最后,他看到了自己的第四世。那是一个寒冷的雪夜,他化身为一只白色的小狐狸。不幸的是,他的白色皮毛被鲜血染成了红色,而这鲜血,正是来自于那个残忍的猎人。猎人用刀尖挑起了他尚未开启的灵智,还有那已经失去了皮毛的躯壳。
光影越转越快,死亡层层叠叠,像翻书,每一页都是撕裂的痛楚。灯芯的火舌舔上那些画面,颜色瞬间被剥离,声音也被抽空,只剩灰白的轮廓,然后“噗”地化作飞灰,被幽蓝雨丝带走。
与此同时,李忘川的肉身开始透明。皮肤像初春河面的薄冰,血管成了蜿蜒的琉璃,骨骼里流动的不再是血,而是幽蓝的光浆。
他看见自己的心脏被一根极细的光丝高高吊起,丝的上端,系着整个乾坤世界尚未诞生的山川草木、日月星辰;丝的下端,缠在他的心室肌里,每一次搏动,都牵得世界轻轻震颤:山在拔高,河在改道,草木在拔节,星斗在挪位。
雨声忽然变调。
咚——
突然间,一滴沉重无比的雨像陨石一般狠狠地砸在了心线的正中央,这一滴雨仿佛承载着整个世界的重量,使得光丝猛地一沉,发出了“嘣”的一声颤音,仿佛下一刻这根心线就会像琴弦一样突然崩断。
不过,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数不清的雨滴如瓢泼般同时倾泻而下,每一滴雨都如同那第一滴一样沉重,它们无情地砸向湖面,瞬间在湖面上砸出了无数个细小的漩涡。
这些旋涡仿佛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无数尚未诞生的面孔从旋涡中缓缓浮现出来。它们张着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一个声音,从这千万张嘴里同时传出,如同千万个灵魂在齐声呐喊:“你若断,我们便散;你若续,我们便生。”
这声音不带丝毫的情感,却如同一座沉甸甸的大山一般压在人的心头,让人的神魂都不禁为之一紧。面对这诡异而又震撼的场景,李忘川却显得异常平静。
他缓缓地抬起手,只见他的指尖已经没有了血肉,只剩下一束纯净的光。这束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耀眼,仿佛是他内心深处最后的一丝希望。
李忘川小心翼翼地将那根心线一圈又一圈地缠绕在自己的指骨上,他的动作轻柔得像是在系一根随时都会破碎的蛛丝,又仿佛是在缚一条永远都不会松开的缆绳。
最后一圈,当他将线头按进自己那已经变得透明的心房时,整个世界都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轰的一声炸响,幽蓝光雨瞬间倒卷,化作一条奔腾的长河,逆流而上。
牧童悠扬的笛声,仿佛穿越了时光的隧道,重新回荡在耳边,那笛声中似乎还夹杂着清新的青草香气;将军手中的弓弦,在空气中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能听到弓弦紧绷时的嗡嗡声,以及弓弦与箭矢摩擦所产生的铁锈与血腥味。
枯树的年轮,一圈又一圈,见证了岁月的沧桑,而那雷火灼烧后的焦香,也随着年轮的回归,萦绕在鼻尖;小狐柔软的皮毛,如雪花般洁白,带着雪夜的丝丝凉意,轻轻拂过脸颊。
所有这些被剥离的颜色、声音、温度,都如同点点星火一般,顺着那道神秘的光丝,源源不断地涌入李忘川的身体。它们穿过他的骨骼,渗透进他的血液,游走于他的经络之间,最终如涓涓细流般汇聚于他的掌心。
掌心突兀的形成了一道印记,那代表着轮回。轮回印在吸收了这些元素后,发出了一声低沉而满足的叹息,仿佛是一个沉睡已久的巨兽,终于得到了滋养。
随着这声叹息,幽蓝劫门缓缓地阖上,就像合上了一本厚重的经卷,将所有的秘密都封印其中。
同一瞬,李澄心所在病房里的脑电图原本轻快的“小草”线条忽然变形。它们先是猛地向上一蹿,随后拉成一座座高耸的“大浪”,浪头极慢,却极有分量。
每一次浪头升起,旁边的心电监护便“滴”地跳一下;浪头落下,心跳也跟着停半拍;下一波浪再起来,心跳又跟上去。
医生俯身,声音压得很低:“脑电波出现罕见慢波,心跳跟着它打拍子。”
护士屏住呼吸,数着那奇怪的节律:一、停,二、跳,三、停,四、跳……像海潮推着小船,像更鼓敲在深夜。第七个回合,脑电的“大浪”慢慢矮下去,心跳也终于摆脱节拍,回到平稳的“滴——滴——”。
医生在病历上写下:“短暂脑电慢波后,心律自行恢复。”
护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灯光下,记录纸上的墨迹未干,像一条刚刚退去的潮水线。
雨停,灯灭,劫门合。
李忘川睁眼,瞳孔深处是一片幽蓝星海,亿万尚未诞生的光点同时亮起。他低头,掌心的山海印多了一圈极细的幽蓝纹路,像一条永不断裂的心线。
第三劫,众生叩问,渡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