晾晒渔网的空地上,混乱与惊悚如同无形的瘟疫般蔓延。
老马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扭曲着,如同被无形之火炙烤,双眼赤红,死死地攥着一个被吓得瑟瑟发抖、面容枯槁的老者胳膊,用嘶哑破音的嗓子疯狂地咆哮着,指认着周围那些闻声而来、麻木围观的镇民。
“王老五!李家嫂子!还有你!陈瘸子!别装了!老子认识你们!全都认识!你们不是死了吗?!十五年前就该死了!为什么会在这里?!告诉我!十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的嘶吼声中充满了极致的愤怒、不甘,更深处,是颠覆认知后、如同溺水者般的巨大恐惧与绝望。
而那些被他指认的“故人”,脸上只有茫然和如同被冒犯了领地的野兽般的恐惧,拼命挣扎着,嘴里语无伦次地重复着“疯子”、“不认识”、“放开我”。周围的镇民,无论是老人还是孩子,依旧如同观看一场与己无关的皮影戏,眼神空洞,表情麻木,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却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疯狂,或者说……早已对“真实”失去了感知。
苏晨站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了天灵盖,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
老马的话语,如同带着魔力的钥匙,瞬间撬开了他心中所有关于这个小镇诡异之处的疑虑闸门!
为什么这里只有老人和孩子,几乎看不到青壮年?为什么所有人都如此麻木,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为什么孩子们眼中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警惕和漠然?为什么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一股腐朽与死寂的气息?
失踪了十五年……本该死亡……
这些零散的、令人不安的碎片,在老马那撕心裂肺的指认下,骤然拼凑成了一个完整、却又令人毛骨悚然到灵魂都在颤栗的真相轮廓!
恐惧,如同深海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碾碎。难以置信的荒谬感与对这个诡异世界更深层次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他强迫自己深呼吸,调动起体内微弱的龙血之力抵抗着那股几乎要冲垮意识的寒意,但灵魂深处依旧在无法抑制地颤抖。
他猛地转过头,目光如同濒死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死死地锁定在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在人群边缘的阿月身上。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急迫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阿月镇长!他说的……是真的吗?!这些人……他们真的是……十五年前……”他甚至无法完整地说出那个猜测。
阿月平静地站在那里,赤着的脚丫陷在灰黑色的沙土里,双手随意地环抱在胸前。她先是看了一眼陷入彻底疯狂、正被几个同样麻木的老人试图拉开的老马,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中,没有同情,没有惊讶,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了然。
“疯了?也许吧。”她的声音清亮而平静,如同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这里的‘真实’,不是每个外来者都能承受的。他的精神……大概是被这里的气息,和某些沉寂太久、不该被惊扰的‘回响’,给污染扭曲了。”
她轻描淡写地解释了老马的状态,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好。随即,她将目光转向苏晨,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仿佛能穿透他所有的伪装和惊骇,直视他颤抖的灵魂。
“但他说的‘身份’……”阿月微微歪了歪头,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形容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一种历经绝望后的平静,“倒也不算全错。”
一句话,如同最终的审判,将苏晨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彻底击碎!
阿月似乎并不在意苏晨脸上瞬间褪尽的血色,她用一种平淡到近乎残酷的语气,如同在讲述一个古老传说般,简要地揭示了灰海角的“规则”,或者说,真相:
“十五年前,那场不该发生的‘潮汐’,像一只贪婪的手,将他们从你们的世界捞起,丢进了这个被遗忘的角落,一个巨大的‘容器’。”她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如同活死人般的镇民,眼神没有丝毫波澜,“但这片海岸……或者说,潜藏在海里那个正在‘心跳’的‘东西’,它需要‘养分’。”
“养分?”苏晨艰难地重复着这个词,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对,养分。”阿月点头,语气依旧平静,“用以维持这片空间的某种脆弱平衡,或者更直接点说,满足它那永无止境的‘饥饿’。那些身强体壮、意志力顽强、生命力最旺盛的人,自然是最新鲜、最美味的‘养分’。他们最先被‘选中’。”
她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刀锋,剖开血淋淋的现实:“他们的精华,他们的力量,甚至是一部分温暖的灵魂……都会被缓慢地抽取、吸收,如同燃烧的柴薪,成为了维持这片死寂之地运转的‘燃料’,也成为了……某个沉睡的古老存在,维系自身存在的‘食物’。”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随意地指向周围那些麻木呆滞的老人,和远处那些眼神空洞的孩子:“所以,剩下的,就是这些被榨干了大部分价值、灵魂残缺如同空壳般的老弱病残……以及那些因为年幼、生命力尚未‘成熟’、暂时还不够‘美味’,而被暂时‘忽视’的孩子们。”
“他们活着,但只是活着。”阿月的眼神飘向远处那片铅灰色的死海,仿佛在诉说着所有居民共同的宿命,“某种意义上,他们早已失去了‘未来’,只是被困在这里,如同提线木偶般,麻木地重复着被设定好的日常,等待着……最终被彻底‘消化’、归于虚无的那一天。”
残酷!绝望!
这真相远比苏晨想象的任何可能性都要恐怖!这根本不是什么失踪者的聚集地,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正在缓慢吞噬灵魂的……绝望囚笼!一个以生命为燃料,维持着某种邪恶存在的恐怖循环!
苏晨感觉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头顶,几乎要将他的血液都冻僵!他强忍着想要呕吐的冲动,声音干涩地追问:“那‘东西’……到底是什么?!这一切的源头在哪里?!我们……怎样才能离开这里?!”
阿月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她转过身,将目光投向了远处海角的方向,投向了那座孤零零矗立在海岸尽头、被灰白色的海雾如同裹尸布般缠绕的、破败不堪的古老灯塔。
“答案?”她的声音变得有些缥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如果你真的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想知道这片灰烬海岸的‘心跳’究竟是什么,想知道那些被抽走的‘养分’最终流向了何处,甚至……还抱着那么一丝几乎不存在的、离开这里的渺茫希望……”
她的手指,轻轻指向了那座灯塔。
“去那里看看吧。那里是这片海岸能量最混乱、气息最污浊,但也……最接近‘核心’的地方。”她的语气依旧平淡,却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必然的指引,“当然,能不能找到答案,或者找到答案后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苏晨的目光顺着她的指引望去,那座破败的灯塔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个沉默的、充满了不祥预兆的黑色剪影,仿佛正张开无形的巨口,等待着下一个祭品的靠近。
苏晨刚想再问些什么,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回了身后。老马依旧在疯狂地挣扎嘶吼,虽然被几个同样麻木的老人用尽力气拉扯着,但那股濒临崩溃的疯狂力量依旧骇人,嘴里不断重复着那些失踪者的名字和十五年前的片段,如同陷入了永无止境的噩梦循环。
“那他怎么办?马师傅他这样下去……”苏晨的声音带着焦急和一丝无力。他不可能抛下老马不管,但眼下的情况,他似乎也做不了什么。
然而,这一次,阿月没有回应他的焦急。她甚至没有再看老马一眼,仿佛那只是海岸边一块无关紧要的礁石。
她的目光似乎飘向了更远的地方,飘向了那片无边无际、如同凝固了悲伤的铅灰色海面。她那张原本平静的脸上,竟罕见地浮现出一种极其微妙的恍惚与怅惘,如同看到了什么遥远而易碎的幻影。
她微微侧过头,海风吹拂起她额前几缕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用一种梦呓般的、轻柔得如同叹息、却又带着一种奇特穿透力的语调,缓缓地、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
“其实……很早就知道,有些路,注定没有尽头。但我还是……固执地守着,拒绝了所有岸边的灯火,陪着那道虚无的影子,走过了一段被遗忘的时光……那时光不长,却像是刻进了每一块被潮水打湿的石头里,忘不掉。”
“想想真是……可笑啊。就像我坐在这片灰烬海岸,以为能等到海那边的日出,我呼吸着这带着腐朽味道的风,也以为是自由的气息。我曾那样执着地相信着,以为付出就能换来回应……但灰烬永远是灰烬,深渊也永远是深渊。”
“或许……结局早已注定,只是我不肯承认。我已经尽力了,在这片牢笼里,在这无尽的轮回中……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剩下的,大概只能交给时间,或者……交给那无处不在的遗忘吧。”
“我的意思是……或许我们都没有错,只是,有些羁绊,注定要在某个时刻,被这片灰烬彻底掩埋。很遗憾……那段同行,终究只是一场没有归途的漂泊。但你要记得……在那段短暂的、如同幻梦般的时光里,我是真的……曾向往过那虚无缥缈的光芒。”
“只是……这片海岸太漫长,这等待太煎熬……我或许……再也等不到那个能让这颗早已沉寂的心,再次跳动的人了。或许……我也是你无法触及的彼岸,一个沉没在灰色迷雾中的遗憾。”
“缘起缘灭,如同潮汐……注定会散的,强留也无用。能守住的,或许只有这片灰烬本身……就这样吧,至少……我们都还‘活着’,以各自的方式……”
这番话,没头没尾,情感真挚深沉,却又与眼前的混乱、与苏晨的困境格格不入,如同另一个时空的碎片,被强行塞入了这个绝望的现实。
苏晨彻底愣住了。他完全无法理解阿月这番突如其来的、充满了悲伤与释然意味的独白,到底是在对谁说?是在追忆某个逝去的人或事?还是在暗示着某种更深层次的、关于这个世界的残酷法则?亦或是……她自身也如同那些镇民一样,受到了某种精神层面的侵蚀,导致了这种意识的短暂抽离?
这让他对阿月,对这个灰海角,增添了更多无法言说的诡异感和深深的谜团。他也彻底明白了,指望阿月帮忙处理老马的问题,或者提供更直接的帮助,恐怕是不现实的。这个少女,她自身就如同一个巨大的谜,被包裹在层层叠叠的秘密与悲伤之中。
苏晨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混乱的场景——依旧在疯狂嘶吼的老马,试图拉住他的麻木镇民,以及站在人群边缘,说完那段独白后,又恢复了那种平静淡漠表情,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阿月。
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
获取情报,寻找真相,找到离开的路……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也必须做的事情。而灯塔,是阿月指出的唯一方向,无论那里潜藏着怎样的危险,他都必须去闯一闯!
苏晨不再犹豫,不再回头。他深吸了一口这片海岸独有的、带着腐朽与绝望气息的空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如同淬火的精钢。
他转过身,不再理会身后的喧嚣、疯狂与那令人心悸的诡异,迈开了沉重的脚步,朝着远处那座孤零零矗立在海角、被永恒的阴霾与迷雾笼罩的破败灯塔,独自一人,毅然决然地走去。
铅灰色的天空下,少年的背影显得如此渺小而孤独,却又透着一股不容动摇的决意。前方的灯塔,如同一个沉默的、吞噬光明的深渊入口,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到来。